多么自觉的领悟,多么忠贞的品格,令叶尔珈德闻之而肃然起敬。同这追随魔女日久的贴心鸟儿相比,他的确不够活络,也缺乏眼色。但没关系,他好歹还能用勤勉刻苦来补足。
都可以水洗?怀抱箩筐来到水边,他首先审慎发问,得到肯定回复方才拿起一件轻轻铺展,浸润于溪泉浅岸。
都说那个女人身属邪秽的生物,实则有关她的一切都同污浊无关。左看右看,干净得像刚从熏香衣橱中取出,连一丝儿灰都瞧不见;而且,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好像并没穿过类似衣物?
前天,昨夜,今晨,每次见她,魔女都只着简简单单一件长裙,不显出奇花样更不引人瞩目。那是独属于她浑然一体的魔性裙摆,她的存在本已足够新奇出挑掠夺旁人眼光,而无需华丽繁复暗线飘带各种他懂的与不懂的女孩子们的纹饰来点缀。但眼前这件绝对是收集自人间的织料,因他看见有细密经纬线纵横交错。
这些衣服,她真的有在穿吗……再问路西斯,他得到对方“到人间去当然要穿人间的衣服啦,笨蛋!”的回答。
而这就更令他惊讶。魔——奥黛她还会亲自到人间去?
总觉得,她只需安静栖居此地,只做等待,便会有无数人类青年自告奋勇自以为是走入她的陷阱,祈求一瞬垂青。又或者她麾下狂妄自大的臣属们,会替她奔袭于夜色尽数抓来那些强壮又俊美正当盛年的豢宠……
主人的名讳也是你能直接喊的,给我乖乖加敬称啦,笨蛋叶尔珈德。漆黑眼珠向上翻出一个极为人性化的长久白眼,鸟儿扑动翅膀,毫不掩饰幸灾乐祸:当然会去,还会带着你。到时候肯定也是你来手洗衣服,啧啧,怎么办,听起来好惨哦。所以,趁~早~习~惯~吧~
这正直青年尚且懵然不知,有些人有些存在天生喜爱自反差之物中取乐,譬如这本应凶戾勃发的猩红眼瞳一旦流露稍许无语意味,便叫旁观者快慰心生那名为满足的恶趣味。
路西斯意在炫耀缓慢绕行他周身一圈,方才轻巧停落肩膀:看我干啥?我是一只鸟诶,难不成还让我洗。它悠闲当着监工,得意拨弄自己华丽冠羽,你应该庆幸,主人不像人间那些闲得发慌的贵妇人一样,有给宠物一件又一件做小衣服的爱好——
嗓门奇大再者离得近,它呱呱不休承继其主作风爱对旁人肆意评判,后面的他没细听。他对它从无要求,只希望别那么聒噪。但看样子不大可能,摇摇头,叶尔珈德嘴上嗯嗯应付,埋头自顾干活。
他是如此认真且严谨,一旦同雇主签订合约便会在工作岗位上全力以赴。
早前摘取无名古树上结藤似豆角的青绿果实,路西斯指点他说效用类同人间的泡泡香皂;此时他不敢将衣裙整件都没入水中,只用手掌小心捧合打湿一点,再蘸涂些许皂果湿迹,以更轻柔力道来回打圈儿。
他摒弃杂念,心无旁骛专注于手中事。
叶尔珈德全无什么雄壮男儿不应处理洗衣煮饭这等琐碎小事的认知。他热爱冒险,也热爱冒险途中必要经历的其它事物,比如独坐营地篝火一隅安静读书,比如离开驻点孤身猎杀猛兽给团队来顿烧烤加餐,又或一个人寻访幽林溪流整夜,只为自己打理内务。冒险者们是游走于生死之间的狂放赌徒,登临极限攀越巅峰的代价是转过眼便可能丢掉性命,做潦草坟冢中无名枯骨;这些事从前被他视为放松心情的休憩,而乐于抓紧机会,好好享受。
手边眼前尽数被女主人满溢幽香的衣物占领,他绝对耗费了远胜平常清理自身的耐心,同时非常小心克制力气,手下留情。
然而那人一碗魔药打破他所有预计,新生力量来得汹涌又急迫尚未造就足够身体记忆,刚开始只用左右手各出一根手指捏放挤压,随着渐入佳境愉快揉搓,他一时不查,呲啦,裙裳裂为两片破布半沉水中摇晃。
他忘记了呼吸,连耳边路西斯拍打翅膀的噪音都暂停。一人一鸟相觑无语,陷入长久而期待对方先开口的寂静。
怎么办,再望向手中捧起华衣深深豁口,叶尔珈德一筹莫展:他只会做点简单针线活,布匹织物容易损坏,往常身处远征前锋位置,他都穿耐造的鞣制皮革或金属轻甲而没余地去锻炼穿针引线手艺。但,难道要让十足爱美的魔女也穿上他缝补丑陋像爬了条毛虫的裙摆?这疯狂臆想一经升起,便即刻被打趴下再灰飞烟灭。手中闪亮亮香喷喷衣物想必得不少黄澄澄金灿灿物件来换取,心底迅速算笔账估量把自己打包卖了也赔不起,他常年无病亦无灾的牙根开始隐隐作痛。
然而比之更可怖者是眼下,耳旁,身边,突响起某人带笑魔音,温柔天籁:
亲爱的,你在哪里?
那个,你保重——路西斯丢下一句迅速溜之大吉。他却没有翅膀也不具任何飞翔的秘法,只能僵硬抬头起身,看对岸幽紫似帘幕似帷幔的魔咒鼓荡,朝他悠悠飘来。
那个精明又狡诈的女人会如何向他索赔?
答案很快就揭晓,因她从不屑于多作忍耐。
魔女飘到近前,对他鲁莽摧毁了何等华贵之物视若无睹,散漫扫过一眼破布残片即收回视线,专注盯在他微有点湿润的唇间。
亲爱的,她不怀好意揣测,难道是你身无分文所以故意扯坏,好现在立刻马上就向我肉偿抵债?
她如往常来势汹汹,但交锋多次已足够令叶尔珈德学乖。她认定他送上医疗绷带扎就的花束意欲吸引注意,也咬定他被蒙骗放松心防喝下魔药乃是以退为进,那个女人有太多花样无数理由来将他歪曲解读……他不直接否认,只一本正经回答:
我天生力气大。
魔女扬起脸冲他放肆微笑:这我早知道。我就喜欢你这种……力气大的。
他仿佛有点领悟,明白她在暗示什么。不过,她未免也太小看他,能击溃身经百战冒险者的唯有真实利刃刀剑,他们皮糙肉厚才不会轻易被语言棍棒吓退。
何况这应算是在夸他,吧。此时见魔女并没责怪他粗手粗脚的意思,叶尔珈德索性找她要个明确指示:那,要我把它缝好吗?
魔女嗤笑,亲爱的,你这手艺恐怕还不如我。她简单动动手指,裂开成两片的裙裳如水逆流合龙,霎那完好无缺再看不出破损痕迹。魔女又吩咐,你继续洗完剩下的就好。
然后她便笑眯眯降落,站在临水溪岸一副要观赏他辛苦劳作的幸灾乐祸模样。
尽管魔女从来显露人身而路西斯始终是只鸟,但主宠俩有着如出一辙围观取笑他无措的脾气秉性,倘若她也能、也会、也愿化作鸟儿,定如她赐予魔宠恢弘的法相一般华美,傲慢,冲动又喧闹。
或许她会更胜一筹也说不定。
想了想,叶尔珈德觉得自己这正主尚留身边就将其暗自编排的习惯不大好,应当改正。既然本人已至,他就又将问过路西斯的话再提一遍,问她是否千真万确能够水洗。
嗯,当然啊,魔女欢快回答,旋即话锋一转补充,只不过要用灌注魔力的水才不会损坏哦。
灌注魔力……这就无法可解了。
中央黎明圣殿屹立迄今据说已逾数万年,贯彻所奉真神威谕,有着一整套极为严苛的学徒制度来将神赐魔法传承。包括臣服于圣殿统治的各国王公贵族等大人物在内,若求入门研习魔法,也需暂且放下世俗头衔与特权投身殿中。叶尔珈德出身的昼夜大河流域靠近烈卡媞娅中北交界,民风开放水土丰饶,是往后传播正统信仰教化边地愚民的必经之所与重要据点,历来为圣殿所垂涎拉拢;但就算处在双方互有试探且彼此示好的阶段,他见到故国宫廷中侍奉的学者们前往中央修行归来,所掌握魔法只堪说是远离真正机密的皮毛之学。
然而,即便只这黎明圣殿不屑遮掩的一点皮毛,也远胜普通民众太多,有若天堑。
流亡北上跨入冒险者行当后,叶尔珈德见过不少自诩为“法师”的佣兵。但民间学徒无从接触圣殿传承久远的核心理论,全靠个人感觉胡乱研究,他们理所当然自成一体,野蛮生长——为边地各城镇烟花庆典或比武大会开幕贡献雷电轰鸣,火球蓬飞,五光十色暖场表演,才是这群魔法师们平日最主要活计。
放到远征探索那样时刻面临未知的情境下,自学成材的魔法操纵者们就更不吃香,基本处于后方支援机动辅助的位置。而补给紧张容纳有限的兵团之所以还选择带上他们,往往因为其人所学庞杂可身兼数职,要么当医生要么做向导要么学识足够渊博是行走的百科文库有助勘考遗迹,反正,没谁指望自学魔法能真有稳定杀伤,不突然失控妨碍到自己人就谢天谢地。
叶尔珈德本已十分擅长冷兵,但谁会嫌自己太强懂得太多呢?他也曾试图讨教点民间魔法傍身。只不过陆续拜访了十几位大师,人人侃侃而谈自己高明原理却人人所述都不尽相同甚至彼此矛盾,再看看大师们身上位置不带重复的伤……令他担忧自己恐怕不等寻访到魔女反先死于研习魔法的意外事故,所以最终打消了念头。
此时听魔女提及,叶尔珈德非常迅速坦白:那个,我不会。
噢,那就没办法,你只能用它啦。
魔女笑意渐深,往他掌心放入几块东西。拿起一颗瞅瞅,是熟悉的魔法道具,速效免晒干洗球,但牌子没见过更没用过,应属中央产的摆在高级商店里售卖的昂贵货。
什么意思?不解望向对方,她也果真未辜负他极尽恶意不吝把她想得坏一点、再坏一点的阴暗揣测,语出惊人道:
喏,看在你勤恳工作的份上,给你打五折。但别想赖账,我会一笔一笔记清楚,都记在你的账本上。
如此大言不惭令他短暂失语。他替她做苦力洗衣服,竟还要倒给她钱,什么道理!
虽然他的确不小心洗坏了一件,不过一码归一码,叶尔珈德开口欲要争辩公平,却被她轻飘飘挥手,一阵清风柔弱无骨涌来严密捂住他嘴巴。
话说回来,若真要谈钱,未免太伤感情……魔女在那边装腔作势托着下巴思考,末了说,这样好啦,每天你乖乖做好手头工作,成果格外优秀让我开心,加十分,但借用了我的东西我的力量走捷径,就扣一分,加加减减很公平嘛,她双手一拍,立时就这么决定;将邂逅之夜从眷属那里强夺来的账册翻得哗啦作响,故意响给他听,她宣布:每个月底清算一次,如果计分为负就得接受惩罚,比如,让我打——
打屁股,魔女有着奇怪癖好瞄准了打眷属屁股不放,叶尔珈德赶在那狂妄不羁女人宣之于口前拦下:我知道!我都知道,不必再说——
这还差不多。她嘴角微翘,那,还要不要?
他微松口气,点头,于是对面又甩过来几个干洗魔法球。先扣九分,都给你记在账上,亲爱的,好好表现~留下这句话,她朝他敷衍鼓励一笑,飘走了。
她走了,也一并带走同她对质不公的稍纵即逝时机。叶尔珈德回过神来,眼前唯独裙裳铺陈原地水流轻轻涌荡,他只得捏着鼻子接受这新定下的规矩。
有付出代价换来的干洗球帮忙,剩下工作只用一刻钟就搞定。然后便轮到做饭吃饭背书再重复,同魔女一道的世外隐居生活比他从前征伐冒险更平静也更规律。
黄昏时分,叶尔珈德前往村中专门开辟的健身房,在那里挥汗如雨直至月亮升起。魔女判定他现下还无法同领地更深处且更美味的凶悍魔宠对抗,所以在正面迎击之前,他先用道具器材锻炼体格以供她欣赏;至于为何眷属已无需排泄而剧烈运动之后却仍会出汗,这个问题,恐怕要向铸就不灭魔女一族的造物者追问方才知道。
不过他不太感兴趣。结果既定,对无关紧要的源因他从来难生好奇。
锻炼完毕,叶尔珈德考虑到魔女应非那种欣赏粗犷冲鼻男人味的类型,简单洗了个澡确保自己足够干净清新,才怀揣书卷走入她安眠的私人领地。
之前和路西斯一起闯入取走魔女换洗衣物,他只于一联排起居室最最最外间停留几分钟,隔着朦胧帷幔朝里扫过一眼,只感觉格外幽深而什么都看不清。今天奉魔女所召正大光明走入这里,依旧是暧昧不明,依旧是复杂难辨,远方最深处有盏依稀灯火指引方向,令他得以如愿前进,仿佛穿行迷雾置身绮梦般神思恍惚。
在向她靠近,闯入她禁区揭露她真面的旅途中,他也许看见了什么;而她要他全数忘记。
于是他全都忘记。
直到眼前霎那一亮——但能感知明亮,也只因万象存于幽暗。
他居然完好无损走到这里,居然真能走到这里:微朦萤火照亮帷幔后方寸,或许邪秽的生物天生便钟爱如此迷离不清,诱人入网的昏昧,他的女主人此时正侧躺床榻支起上半身翻看着什么,边看边笑,乐不可支,另一只手则不忘她最爱的天堂快乐气泡水,时不时摇晃杯子举起来尽情啜饮。
此刻她降临并盘踞于他全部感官回馈。他听见冰块清脆碰撞,气泡扑哧作响,还有纸页翻过的干枯余音……她永远都那么会给自己找乐子,即便没有他存在也自顾享受,姿态惬意得很。
走入女性闺房还是人生头次遭遇。叶尔珈德视线极为克制地紧紧追随于女主人周身,而未曾左顾右盼深入望进她床榻,更没抬眼唐突打量这魔魅栖居叫人心旌摇动的新世界;慢吞吞自怀中取出书册,安静等她指示。
见他到来,魔女将手中物事一阖塞入枕下,整个人在床上滚过半圈,平平躺好完全陷进云絮被羽,一副就等着酝酿睡意的慵懒神情:
亲爱的,快点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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