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况比那夜她要求赤诚相见更棘手。
为何那时他面对她,主动脱衣全然不惧;而现今那人藏匿帷幔后阴影只等念睡前故事给她听,却令他无端止步,暗自屏息?
余光瞥了瞥,再度确认他衣服都有好好穿在身上,她也是。
果然,这种事就该像战斗一样一鼓作气拿下才好……数次折腾,士气雄心难免遭受打击。
但他不会轻易放弃。天大难关也要跃跃欲试闯过去。清清嗓子,他告诉魔女:我来给你读睡前故事了。只要同她共处,他从没用过敬称当然也未直呼过名字,尽管“奥黛”……那名字十分悦耳好听,完全与她相映;而魔女也从不纠正礼节,像比他更无所谓,以致这直来直去青年除开提防她挖坑等他跳下以外竟毫无拘谨自觉,此时亦然,魔女不出声就当她默认,他自己找了把椅子搬到床前坐正坐好,翻开怀中早揣热滚烫的书。
他应当用最平淡稳健的步调开始。
但只念了开头一行,便听闭目昏昏欲睡的魔女躺在床上发问:咦,你拿了这本书?
你不喜欢?她之前未特意提要求,叶尔珈德本觉得无所谓,此时听魔女语气有异,他迟疑起身,那,我再去换一本。
算了,魔女闭眼打哈欠,小声嘟囔,好困哦,随便什么都好,就这样念吧。
他领命,正襟危坐,继续将已抽空预习过的内容娓娓道来。
然而讲故事不比习武搏杀,事前多番练习也无用,他认真讲述,却着实不好听。
并非因紧张而出于对旁人所述毫无旖旎想象,这充斥青春岁月暗恋心情的婉转故事由他讲来宛若一潭万年死水,终日波澜不兴。低沉微哑嗓音本该撩动人心,轻解风情,呼应他所侍奉的新主所在的世界缭乱迷离,却偏偏刻板仿似冷硬钢铁金石两相对撞,来回拉锯——
停停停,停!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魔女重新睁眼望向那匪夷所思引动噪音的源头,我说,你到底会不会读啊?
捧着书本艰难棒读被叫停,叶尔珈德反倒松口气,大方承认:嗯,不太会。
以往他都孤身一人旅行,纵使热爱阅读,却也没人可来做共谈者。若说同远征兵团伙伴们搭档探索遗迹,那倒的确会共处段不短时间,但,围坐篝火喝酒吹嘘抑或拿上刀枪剑戟比划身手都是正经消遣,再不济也有男男女女滚作一团酣战整夜——谁会文绉绉掏出本书读故事给大家听啊,有病。
所以他承认得理直气壮,同时又暗暗腹诽,魔女做此安排,分明只想看他或笨拙或露怯或出丑,一如早知眷属天生神力还偏安排去洗衣服。
搞不懂,他都已假装不察完全配合她取乐,她怎么还不满意?
何止不太会,我看你是一点儿也不会……魔女横他一眼,自顾翻身朝里侧躺要离他远点;但想想实难忍受,最后干脆左手微抬往他所在撇了撇,示意赶紧走人别再摧残她耳朵。
今晚就先算了,亲爱的,你等着……
等明天换我来给你读睡前故事,有我亲自教你还学不会的话……嗯,当然要接受惩罚……
说着说着那喑哑余音便低不可闻,她似已困倦至极而睡去。
昏暗烛火令他窥见魔女背对着自己安睡的微微起伏曲线,一息,两息,长久沉静,叶尔珈德怔然,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自己正身处近旁,而她竟真能轻易睡着——来此之前,他曾心思卑劣地预想那女人会否趁迷离夜色两人独处,故事讲着讲着便将他哄骗上床榻好一番逗弄揉搓;正经目的要达成,顺带的甜头也不会少讨,就像在魔药工房中她上下其手早做过的那样。
她居然无意那么做。
原来又是他想太多。
人都睡着了还能怎么办呢,叶尔珈德只得重收起书册。与她一道沉睡的还有此地蒙蔽五感勾动神思的魔性。如梦幽暗远去,迷离神域也尽皆消散,此时魔女静躺寻常闺房,窗外微弱星光洒进室内一隅,要关照她整夜好眠。
尽管这点普普通通的黑暗完全影响不了他过人夜视能力,叶尔珈德也没多张狂打量。他是个守规矩的人,即使要看也希望某一天她亲自明言,真的邀请他看。上前替她放下床帐纱幔再熄灭桌边烛火,检查了一圈窗扇将阖未阖仍留有线罅隙送入流风,他确认一切妥当已尽眷属职责,悄无声息离开。
离开她的归路也像告别一场令人眷恋的迷雾。忘记如何于迷宫国度内穿梭,他曾经过又撩起多少重重帷幕;他忘记了在此身陷多久。反正,独自走出屋舍时,正逢星夜寂静。
他可没有魔女那般好命只需享受侍奉,还得迈动两条腿自己走回去。
但今晚就丝毫不嫌路途遥远虚度光阴。
穿行丛林,路过幽径,登临巨木,走入树巢;这热爱新奇的冒险者全然无暇去留意两旁尚属新奇的风景,而仍在回忆她的话,她说,要亲自前来给他读睡前故事——
打住,暂且打住。会发生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也不打算再白费苦工试图去预料。
明天的劫难……就等明天再说。
【2】
堕向外种的选择将为己身招致何种劫难,他尚且懵懂;但眼下至少令他摆脱人类失眠困扰,一觉香甜,休憩质量很不错。
她的话语应是牵动了他神思,却吝啬于入梦。或许外种从不做梦。叶尔珈德照旧在天刚亮太阳跳出地平线落进他枕畔之刻醒来,此时,路西斯业已抵临树巢外优雅盘旋,激烈嚣叫。
他们也算“一回生二回熟”,携手并肩建立起战友情谊。废话不多说,叶尔珈德穿好衣服抓起眷属守则登上庞然鸟背,一阵天空下云层中的奇异漫游,抵达魔女所在。
踩着晨风步入村中,眼前鹅卵石小径,高矮错落屋舍,悬挂吊钟的广场与垂覆浅紫藤萝的他们一道用餐的凉亭……魔女谦虚称之为小小村落而占地广阔近同大半个贸易城镇,几乎每一座设施他都有过造访,或将频繁使用,路过的每一处景色也都令他感到熟稔,甚至怀念。其实仔细想来,今时不过他正式成为眷属后第三次见证太阳升起,而侍奉魔女的工作堪算初步上手,井然有序。
等他在溪岸边洗脸醒神,临水回忆往前二十三年人生、短短十数天前越过边界线踏上征程时非生即死的信念——此间光怪陆离景象与日新月异发展已不由分说为他划下不可逾越鸿沟,他同它们相隔遥望,怅然仿若前尘。
此刻心底毫无根由升起个念头,他问自己,待到一朝达成所愿回归人类世界——到那时,他真能、全身心、彻头彻尾——做回从前人类吗?
怔怔对着平静水面思考片刻,叶尔珈德摇头,暗忖自己何时竟也开始瞻前顾后,踌躇动摇了。纵然疑问难解,他相信时间总会给他答案,有幸承蒙魔女赐下永生,他最不缺少最可肆意挥霍的就是时间。
尽管,说归说,他早养成良好习惯而并不打算挥霍时间啦。
这会儿还早,魔女仍在呼呼睡大觉,不过管不了她,雇主总有恣情享受的权力;他开始清点库房为接下来一整天做准备。前日同伙房众魔齐心协力收集的食材暂且有剩,叶尔珈德计划明天便带魔女所赐钥匙探访她宝库,找把趁手武器好开始新一轮的原料囤积。
至于今天,做饭材料无法翻新,仍可在食谱花样中谋求改变。将几本手抄札记从头至尾翻个遍,他改良烹调方式献上丰盛早餐,在等那个女人懒懒散散终于起床前,还顺便处理了下她颇为喜爱、点名每顿饭都要瞧见的“地狱火”蘸菜酱汁:取大量新鲜飞天彩虹蛞蝓配魔鬼喷气辣椒,密封于坛罐静置阴凉处发酵。
其实他也有点喜欢吃。只是还承受不住那别样刺激挑战人感官阈值的辛辣,所以为免魔女故意捉弄看他鼻子喷气,叶尔珈德另起一坛不那么重口味的,放到墙角专门留给自己。
一同用过早餐,他手艺愈发纯熟精湛而懂得改变花样杜绝无聊重复,此举深深迎合魔女喜新厌旧脾性,于是就在餐桌上,他得到她面对面表扬。
当然,不出所料奖励是一个吻,并且没得选。
他逃不掉躲避不开只能接受,偏偏魔女直至亲吻他前一刻都在疯狂宠幸地狱火凉拌菜,唇齿交缠间她恶作剧大告成功,那道菜他一点也没沾同样收获皮肤通红鼻孔喷气的结果,惹来她哈哈大笑,他灌下好几大桶气泡水方才消火。
再见她已是下午,他踩着点前去工房喝药。叶尔珈德有提早拿出眷属守则背诵,所以直至石化解除的下午,他都藉此无所事事时光认真复习功课。
成果喜人,整本书他已能熟练默写分毫不错接近一半。
两人错过午饭,魔女显然不可能是会亲自下厨的类型,但她幽邃宝库网罗天地奇珍,随便掏取点滴零食更不在话下:花丛边秋千架前他默默观望日影僵硬罚站,没多久便看她施施然拿本书走出房来,再拎一罐天堂快乐气泡水,一口袋取用不竭仿佛联通异度空间的向日葵瓜子——边晒太阳边看书,她咔啦咔啦,咔啦咔啦,或坐或躺轮换姿势磕了一下午瓜子,很是悠闲愉快。
……边地随处叫卖的粗糙零食而已,从前他怎不觉得向日葵炒瓜子有那么好吃。
他做冷硬雕像只能看着眼馋。但,即使不曾化身石像,未曾身不由己,他实则也不好意思真找她讨零食吃。
不知她挑选了何等故事如此有趣,魔女完全沉浸其中,整个下午都未抬过眼搭理近旁她号称十分喜爱的小眷属;他耐心等待,漫长等待,除静默等待外别无他法,直至翻过最末一页,阖拢书,她才终想起院中还有谁存在,飘过来手捧他脸庞用亲吻解除石化。
她的每度到来都引无数恢弘幻象,她是此地所有真实与不真实共同的主宰;他已渐渐接受,并学着适应良好。
魔药灌注带动新生力量狂涌,两个人你来我往认真研究这回躯体强化效果,魔女又进去看看坩埚,从黏稠糊糊状态推定下次他应来喝药的时间。
然后,她捏着他耳朵低语几句,叶尔珈德点点头,他们这才分开各自去做手边事。
晚饭魔女没来,应是守着坩埚往里加料,这顿饭没她在便和从前他独身旅行应付果腹般平淡无奇。之后叶尔珈德按日程表行动,去健身房锻炼挥汗如雨,天完全黑下来,才启程回返树巢。但这次路西斯仿佛知道点什么,破天荒提出送他回去;把他送到家还不走,扑在窗边难得好声好气叮嘱,让他今晚务必好生表现。
其实他从始至终非常平静。白天按部就班做事,他一直忙碌,未曾刻意回想与她的约定,此时见总爱跟他斗嘴置气的路西斯阵仗不凡,如临大敌,方才意识到:啊,那个女人真的会亲身前来。
于是心弦些微绷紧。
毗邻可令他整个人坠落的巢穴豁口,叶尔珈德盘腿光脚坐在地板上;喝着床边小推车玻璃罐里永远满溢不歇的酒酿,他不时抬首远望树冠之顶高天冷月,或低眼觑向平原尽头湖泊粼光——
当那静谧水波完整倒映出孤悬的月亮,他的爱人便会坐华美鸟儿来将这深深树巢探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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