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赤红如火的皮毛，一躯九颅的巨犬……某地冷僻传说中讲到魔女驭此凶悍怪物前往人间巡游，俘虏俊美青年充入后宫，而胆敢反抗不从者则都碾碎于利爪锋刃之下，或在其怒火燃焰中焚为焦骨。如今这助力魔女淫威的帮凶却不见一点野悍，正九个脑袋十八个眼睛齐齐闭拢，懒洋洋打着瞌睡；鼾响震颤，咕哝呓语间，忽得鼻头耸动——
叶尔珈德站立原地，镇定迎上对方睁开眼刹那紧缩成一线的瞳孔，果然，它又旋即被附近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所吸引，两相对望静默片刻，恶犬带着遗憾与悻然收起爪子，刨刨地面：路西斯大人，您也在啊，看来这不是送给我吃的，末了，它仿佛意犹未尽般喷出几点火星，哀怨道，您说，主人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啊……
鸟大人此时展现同叶尔珈德相处时迥异的圆滑：快了快了，主人睡醒了，这家伙就是新人以后会常来，转过小脑袋瞧瞧他，又回去补充，大概，吧。
接收到路西斯暗示，九颅恶犬鼓瞪大小远胜车轮的眼睛再来看这浑身香喷喷可惜不能吃的青年，神情就愈发和蔼。老伙计，好兄弟，拜托了，替我在主人面前多美言几句，呼哧热气迎面浇灌满头，他被九双巨目眨也不眨热忱盯视，我也不要求太多，嗯……给整两个换班的来，让我有空出去猎猎食，遛遛圈？
叶尔珈德还能说什么呢，只得点头以示尽量，而对方显然也很满意这主人所遣新宠的上道，扬起头咧开嘴露出其后排排细密三角状狰狞牙齿，发出一阵引动地穴回音的嗥笑。至此，本以为会有的探宝前考验消弭于无形，魔女的仆从们齐聚一堂，氛围可说得上祥和欢乐。寒暄过后，九颅恶犬请他们自便，移动几如半座小山的庞大躯体让开通路，换了个地方继续呼呼大睡：口涎顺獠牙滴落，不多时便在爪足前地上积成水潭，打湿皮毛，它却只咂咂嘴，九个头颅纷纷卷动舌头渐次啧啧有声，想必，终是在梦里成功尝到了那暌违日久的美味加餐。
来访者这才看见它以躯体守卫着的石板。拉动环扣，叶尔珈德打开窖井顺竖梯继续下行。幸好之后没再来什么传说中的拦路怪物，沿中规中矩甬道一直前行，不知多久；地道终于显露尽头，他们找到那无论世间世外、所有幽藏宝物之处都理应存在的尘封的石扉。
古朴门扉浑然无暇，仿似一整块山石直接以天工劈裂琢刻而不屑施加人世花样。他并不抱多少希望，试着聚力推了推，巍然不动。她给出的选择从来仅只一个，门上敷衍锁孔太显眼，叶尔珈德取出早被体温捂得滚烫的钥匙，送入其间轻扭转动。
丝毫不闻锁簧弹开的轻响。就好像打开尘封大门的程序与精妙机关截然无关。的确如此，这小巧黄铜钥匙结构同样简单同样敷衍，是灵魂立契的允诺化为实质，不知将被谁以未名规则裁断而审定。其后正发生何种奇妙的魔法反应，又或者来自……神力？不待他猜想出个究竟，门扉已向两边滑动，轰隆开启。
无风的地底，自门后幽幽吹来一阵新鲜的风。所以，他又会看见怎样的世界呢……到访者深怀期待，不因即将走入非人者辉煌宝库，而因好奇她深藏岁月的痕迹会如何复现具象于他眼前。她并不在这里，却依然给他一种自成一体错觉：她仍庞然盘踞此地，是云巅的宫殿世外的庙堂消失于历史的神奇国度，是一切可能吸引他探究的事物，等他走进。
【2】
走入门后第一刻，尚未曾明晓去往何方，而首先落入永恒的白昼。狂风猛烈肆虐令他忍不住闭上眼，待到再睁开，比视像重构更迅捷到来的，是细微颗粒物刮拂面颊的粗糙触感。
行动快过思绪，抬起手，叶尔珈德以掌心挽留住仍不停向前奔袭的黄沙，一时怔愣；于是，它们便何其自然又悄无声息自他指间溜走。
脏死了，脏死了，所以我才不喜欢来这里，耳边响起路西斯不满抱怨，它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而急于用鸟喙为自己梳整清洁羽毛，笨蛋叶尔珈德，记住了路下次就自己来，听见没？
原来路西斯也在。知晓自己并未迷失，叶尔珈德放下心来，镇定转身去探查来时的路。方才踏入门扉不过几步之远，现今那扇门倒也未消失不见，仍凭空矗立风中深陷入无垠黄沙瀚海，诡异得像各色流言描绘纷纭的异世界之门。
但他们正是从“异世界”的那头来。跨越深黑的地穴，走入封闭的石门，刹那星移斗转时过境迁，他们已置身风沙广漠，临照烈日高悬。任叶尔珈德反复来回探勘，这古朴至不具一丝花样纹路的门扉也无从显露更多玄机，总之，看样子宝库大门不会消失，他暂且按捺疑惑继续往前，沿起伏沙丘一路攀爬上行至顶端，翘首眺望极目之远：
地平线尽头，迷蒙尘暴渐渐平息散去，有庞大白色城池半掩半沉于暗黄沙渊，像蜃景隐约浮现出轮廓。此时风声呼啸，或许正寂寥地为他唱响流逝岁月的挽歌；却因他不解风情亦读不懂风语，而就此错失追寻陷落历史的良机。但，不是所有被光阴掩埋之物都需后人挽留，眼下也总有一些东西他得以解读把握：那倾覆的宫殿檐角，残败的庙宇楼台，无需言语即可传递旨意，足令来访者遥望窥见其旧日辉煌的行迹，王朝鼎盛的巍峨。
湮没于沙海的古国旧都？曾经真正存在于大陆的某一处？
眼前所见便是传说中魔女幽藏宝物之地，即使，他曾埋头苦读涉猎的无数传说也未有哪一则会如此写就：并非湿冷的洞窟，并非晦暗的地城，并非人类误以为要将那些珍贵闪光事物尽皆隐匿于阴森不可见光处——这是一片广袤而磅礴的景色骄然敞露，或为命运之神遗忘又为魔女掠夺，终于，安放在她所赏玩的岁月的角落。
时至今日他仍不知她如何做到。但至少学会接受，无论如何，那个人总能做到。她说她还有更多数不清记不清的宝库，倘若他蒙幸得见，又会是什么模样？
这点风暴对他如今铜筋铁骨躯体造不成损伤，虽说紊乱气流迫人窒息，但其实他早不必靠呼吸来存续生机。环境没恶劣到快死的地步就还可以忍，全盘忽略周身不那么舒服惬意的感觉，叶尔珈德站立沙丘之顶兀自观望沉思；随行鸟儿却再难坚持，不得不落在他肩膀藉他身形抵御飞沙，因此刻有求于后辈，它乖觉收起聒噪甚至讨好凑近，再略蹭一蹭他脖颈。
被这一举动提醒了对方存在，叶尔珈德顺手拢拢它蓬松鸟身，日常相处渐入佳境，他也就不客气将对方当作自己外种新生活的扫盲者，直接问：那是……多久以前的遗迹？
谢天谢地，这傻孩子没问它眼前究竟是真实抑或幻觉的幼稚问题。路西斯认真思索了一番，回答：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是你无法理解的数字。
“很久很久以前”，自踏入魔女的领地，他总听见这样说法。虽未曾研习艰深数理，然而叶尔珈德自问只数个数还是非常熟练的，究竟要超过一万年、两万年多久，方可抵达“无从计数”、“无法理解”的地步？模糊答案不能浇灭兴趣，反而更引他追问：那么，它的名字？
鸟大人晃晃脑袋，作势沉吟，直到他配合施以全神贯注凝视，求知若渴倾听，才报出一长串这初入邪秽法门的新人仅可领会发音却无从对应具体文字的字符。当然，是他闻所未闻。好像有点惊异，又仿佛全然没有，叶尔珈德只暗暗将那串字符音节记下，决心留待日后追溯，然后——然后便雄心勃勃欲要往那好奇的根源进发。自肩膀捞起受狂风摧残的鸟儿放至掌心呵护，他大步跨前，顶着凛冽风沙暴尘侵袭，朝远处走去。
如此规模的城池遗迹，即使北地最最资深的冒险者终其一生恐也难得亲历。他目标明确，步伐坚定，而丝毫不耽误遵循职业本能在心中盘算：或许需要好几十个大型远征兵团同时探索挖掘，连续作业上好几年，才可能调查完全……没错，暂别过去老本行，不妨碍他加以想象；唯有在此全身心热爱的行当，才可激发出贫瘠精神土壤中偶尔一现的斑斓想象。
大概是积极进取的锐意令旁观者产生了误会，一路无话全速走着走着，路西斯挣扎着从掌心冒出头，抖弄羽毛嘲笑他：哟，平时侍奉主人怎不见你这么积极？我得告诉你，这里是宝库不错，但里面可没有你想要的金子。一点儿也没有。
它怎么看待他，叶尔珈德实则并不介意，然而他认为有必要纠正其狭隘观念，因此摇摇头，耐心解释道：
地下遗迹里宝物众多，至于金子，是其中最不具价值的一种。在大多数冒险者眼里，甚至比不上一卷文书，一件器皿珍贵。
好一番大义凛然发言，叫路西斯目瞪口呆，同时又略不服气。你、你还懂这？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它拍拍翅膀小声嘟囔，反正我不信，你们冒险者不都只对金灿灿会发光的值钱物件感兴趣嘛……
你这种想法不好，这是偏见。叶尔珈德皱眉，愈发认真反驳：
被埋藏的遗迹将揭露尘封的历史，从古物中，我们窥见过去的荣光。黎明圣殿总将边地自由冒险者蔑为乡野村夫，充斥妄语与狂想的不正经行当，然而，相比中央编修大陆史料的文官们，我们才更了解这片大地上真正存在过的传说。就像你眼前这座古都，建造这样巍峨的城市需要极其发达的技术力，代表此地一定有过正史记录之外的兴盛文明。但黎明圣殿绝不会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们信奉殿中真神创世，一切未被记录在案的事件都只会是异端编造的谎言——说到这里，叶尔珈德顿了顿，若有所思补充：譬如在北地几乎无人不信的魔女的传闻，或许在中央之人看来，也仅只笑谈……
停停停，停！我知道了！路西斯整个缩进他手掌拒绝再听，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啰嗦？好了是我误会你了，我们快走吧快走吧——
叶尔珈德耸耸肩，不与它争辩置气。一人一鸟结伴，静默无言继续于沙海永昼中穿行。过往冒险经历丰富，他知晓远观遗迹会给人一种易于征服的错觉，唯有靠近，不断靠近再深入其中，方能切身体悟自己究竟有多渺小，无足轻重。
就像正身处那个人魔魅的藏书房，仰望无上殿堂。他是一个空洞的符号无法以卵击石，同未明岁月的沉重分量相撞。
心无旁骛行走在漫长征程，此刻终于结束跋涉，抵临巍峨遗迹身前。叶尔珈德没有贸然进入显露于黄沙之上的坍塌的废墟，而是沿外围往右绕行片刻，在某处土方附近探查到应能往下深入的豁口。用手推了推，十分稳固，叶尔珈德将视线转向随行鸟儿，放心去吧，笨蛋叶尔珈德，路西斯随之回以十足自信口吻，主人既然允许你前来，也就不可能让你被石头砸死。
有道理，不过他明知不会在魔女庇佑下遭遇危险也依然要问，因除非生死关头放开理性奋力一搏，日常行走他往往牢记谨慎。小心有命赚钱没命花钱，是多少冒险者血泪经验之谈；把鸟儿揣进前襟口袋嘱咐它好生躲着，叶尔珈德撑住石板利索跳入缺口，顺倾斜坡道一路滑行至深处，这业已沉陷地底的城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真实幻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