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爱丽丝黄昏回来时，便看见一向懒散、能躺下绝不站着的魔女大人正立于庭院中，忧愁地远望即将落入裂谷上方山崖的最后一线斜阳。
天光渐暗，将她璀璨金发的颜色浸染深沉，令人诡异地混淆了圣子与魔女原本截然不同的美貌。
默默欣赏过一会儿，爱丽丝走上前：“大人，您去看过天命者大人了吗？”但魔女却明显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果然，对方保持背对爱丽丝的优美姿态不动，只听她闷闷不乐的声音传来：“看了又如何，不如不看。”
这是又闹别扭了呢。自来到革命军起，类似的体验爱丽丝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十分淡定：“嗯，叶尔珈德大人晚点会过来看您的吧，”她这个电灯泡也该溜了，“那我——”
“他才不会来。”
顿了顿，魔女又补充道：“我让他不要来。”
爱丽丝不解地眨眨眼，消化了话中意味。
这是怎么了？
魔女大人对眷属的喜爱，她作为旁观者都忠实看在眼中。爱丽丝并不认为那是肤浅的迷恋——就算非要用“迷恋”来形容，也一定是超乎寻常深刻的那种，嗯。
看来这次情况不一般呐……想了想，爱丽丝也不打算告辞了，往更靠近魔女的方向走了几步，直至转过眼便能看见对方弧线动人的侧脸。
这样的魔女大人，会有谁不爱呢？
如果大人愿意向自己倾诉心事，同样地，她也甘愿为对方堵上身为书者的觉悟，全力以赴。
虚无之书缓缓凝聚成形，她将那本已写下魔女与眷属篇章的书典握于掌中，接着微微俯身行礼，以此掩饰自己主动做出唐突举止的赧然：
“大人，如果您愿意，我是说——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了什么，爱丽丝乐意为您效劳。”
说完，她紧张地盯着脚尖，等待魔女应允——当然也很可能是回绝。
奥黛大人会答应吗？
她会有掌握魔女大人真实心声并将之铭刻为文字的宝贵机会吗？爱丽丝很忐忑。
书者是沉默的记录者，也是最优秀的聆听者。感受到爱丽丝的诚挚，急于寻求情绪发泄口的魔女没犹豫太久，点点头。
一前一后回到室内，重新靠在软乎乎的榻上，魔女将平日里最喜欢也最能带给自己安全感的抱枕紧紧禁锢于怀中，对端坐下方的女孩子倾诉了起来。
在灌注爱意的一方眼中，为自己所爱的另一方总有数不清的故事细节可以讲，这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是两个月、两年乃至两百年都无关。
话匣子一打开，就从天擦黑一直讲到了该吃夜宵的点。
但魔女今天肯定唤不起吃夜宵的心情，她甚至都留意不到自己肚子饿了，仍朝爱丽丝滔滔不绝。
“我跟你说，他好认真的哦。”大概因为彼此同为女孩子，讨论的又是并不在场的第三人，有些话，奥黛面对爱丽丝比对着叶尔珈德更容易说出口，“虽然认真的男人很可爱，但放到他身上吧，果然还是可恶比较多。”盯着天花板一边说，她还一边皱了皱小巧的鼻头，双手抬至胸前比了个“这么多”的手势。
奥黛已逐渐忘记自己面前还坐着个谈话对象，无论动作或神态都已进入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的状态了。
但这正是爱丽丝最希望见到的理想状态。因此她全程不插话，只静静听着，顺便操纵无形之笔于无形之书上写下唯独自己方能洞察的行行字迹。
爱丽丝非常明白，高高在上的魔女大人即使偶尔软弱，也远比凡人强大。她只需要肆意的倾诉，只需要沉默的倾听，而不需要任何人来对她的私事发表意见。
说完一段，魔女放松地换了个姿势，立刻开始叭叭叭叭下一段：
“有没有搞错，这场游戏明明是我喊开始的诶，为什么他、为什么他要做到这个地步？男人都这么善变的吗？前一秒还说喜欢你、在我心里你最重要什么都没你重要，下一秒就可以为了别的事把你彻底抛到脑后？都说权力是男人的春·药，是个公的就没法免俗，哼，说得简直太对了。”
……
以上所有，爱丽丝全都一字不漏忠实记下了。
等到魔女终于讲完，拿起水杯咕嘟嘟狂灌时，她方才慢条斯理开口：“那么，奥黛大人，您打算怎么做呢？”
没错，即使开口爱丽丝也依然不打算表态。强调保持中立、避免态度倾向的书者守则先不必提，她认为，那两个人之间的事她无法也不应插手。
以私心而论，爱丽丝当然希望魔女与眷属能拥有圆满的结局，这会是她亲手所写《万物之书》中最绮丽梦幻的故事。
另一方面，哪怕她心中对他们的故事怀有无限热望，但“拥有灵魂的人物的结局应当由自我选定”，“一个合格的作者理应克制自己恣意操纵人物命运的野心”——作为有操守的作者，爱丽丝希望自己能恪守准则，至少在手握这本书的时候。
她对自己的要求可是非常严格的。所以，面对魔女所言，那些“不应该”的话，她也一个字都不会说。
魔女也以为，她讲了这么多，爱丽丝会先苦口婆心上来一顿劝，替天命者说好话的。结果对方直接提出问题，把她原本想好的“哼你再替那家伙说再多彩虹屁我也是不会听的！”堵了回去。
她打算怎么做？
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魔女纠结地玩着手：“我、我不知道诶……”
她真的不知道。
活了十三万年，注视过无数王国兴衰覆灭，推动过无数次渺小者之悲欢离合，奥黛自诩有故事也有智慧的长者。但面对叶尔珈德时的复杂心情，于她而言却前所未有陌生。
她希望他成为立于巅峰受众人仰望的男人；王者诞生于自己掌心，这件事令她油然而生无上的成就感。她也希望他忠诚匍匐于自己脚下；无论他在外如何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在她这里，她会做他唯一的女王。
她想要的东西无法两全，她知道。然而魔女一族正是如此贪心，她知道，并且不想改。
她追逐的是世上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而又难以实现的野望，甚至连魔女自己也没有必定收获的把握。
是投机者的游戏，也是狂妄者的赌局。她曾经以为自己不在乎输赢，但那也仅只是曾经。
“那就看您现在觉得哪样东西更重要了，”爱丽丝简单提醒道，“如果真的只能二选一的话。”
她要他做名副其实的领袖，吸引她追逐他夺目光辉的男人，又或者乖巧可爱的狼狗，每时每刻卑微舔·舐自己的宠物？
她更想看到哪个样子的他呢……
与以往所有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烦恼不同，这真是个让她无从下手的艰难抉择。
困扰了她许多天，该是解决的时刻了。
魔女大人一手紧紧抱着靠枕，一手支着下巴，陷入了长久迷思。
中途，爱丽丝默默上前来给她的水杯里添满水，点亮了早黑透的室内所有烛台，又去厨房寻找使魔已备好但未经魔女传召不敢擅自端来的夜宵点心，就再带着尚冒热气的它们回来——
直到爱丽丝做完这一切，始终保持姿势不变、她几乎以为已化成石像的魔女大人终于动了动，仿佛解悟明晰般抬起头，重重叹息一声：
“爱丽丝，我真的是个贪心的人。”
爱丽丝笑了笑，没答话，却在心里回应：是的，大人。
“我希望世界上有可以两全其美的东西，”那边，魔女说道，“如果没有，那就我自己来创造一个。”
停顿良久，她用一种特别不情愿的语气补完了整句：“如果创造不出来……那，非要选的话，我就选前面那种好了……”
奥黛一边说一边拼命洗脑自己，做着心理暗示：没错，毕竟她多少万年来驯养过多少宠物，没哪个真算稀奇，但脱胎于己手的伟大的王者——直到目前，不也只有叶尔珈德一个吗？
他是她的宝贝。不管以后能否复写，在当下，都是最最珍贵的那个。
所以……既然她已为他付出过如此之多，那，为了不要人财两空，她、她勉强忍了！
唉，话虽如此，还是好怨念哦。
爱丽丝眼睛一亮，如实将魔女的决意记录下来。
将书典合拢，此时不再是条条框框甚多的书者或作者身份，爱丽丝终于可以适当说点表露自己意见的话了。
“您如此慷慨，天命者大人知道之后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先是恭维，果然，见魔女闻言神色有所缓和，又提醒道：“或许您该和天命者大人好好谈一谈……您在这里想再多，都无法传达给他。”
虽然魔女在双方关系里一直占据主动，但介于她过于神奇的脑回路，爱丽丝觉得……他们很可能并不在同一条线上对话。
直白点讲就是，魔女大人热情归热情，却在这段非人与非人的爱情故事里使岔了力气，咳咳。
奥黛承认爱丽丝说得有道理。不过呢，她仍然想先一个人静一静，暂时不去见他。
还是那句话，这次就先让他玩得尽兴，她忍痛割爱，捏着鼻子认了。但下次——不，她不会再有做亏本买卖的下次了！
何况，奥黛还有点别的小心思。
以往老是自己主动，才纵容得他习以为常，一点也不珍惜；现在她打算退居被动了，他是不是就可以察觉她的反常，从而反省自身，接着主动过来真心地（重点！）诚恳地（重点！）全面地（重点！）彻底地（重点！）——对她奉上歉意？
单纯以肉·体抚慰作为道歉的如此肤浅的手段，她绝对不会再轻易接受了哦。
她要看到他更深刻的反省和歉意。他以后必须要对她比以前更好才行！
抱着这样的想法，魔女扭捏道：“是要好好谈一谈，但不急于现在啦。你说，最近我要老在他面前晃悠，肯定会耽误他正事的吧。”
“是哦，”有句古话叫作“英雄溺死温柔乡”，她这么一说，爱丽丝恍然想起来了，“确实，天命者大人最近特别忙呢。”
魔女大人嘴上抱怨天命者，其实对自家眷属的深情却一丝不减，闹别扭的时候还能事事为对方打算——这是什么神仙爱情哦，爱丽丝深深折服，语带崇敬：“是我疏忽了。奥黛大人，您为天命者大人考虑真是周到。”
嘿嘿，没错。
这段时间她就不去诱惑忙于正事的叶尔珈德了，所以，他一定会十分感动，然后卖力回报她对她比从前好上一万倍，她提出的所有要求都答应~
这样，她既没妨碍他的工作，能如他所愿见证他成为最伟大的英雄，事后又能加收利息，简直完美。
一时隐忍的目的在于日后将他榨得更干，以退为进也不是真的退让，肯定是为了赢得更多啊！
唉，她真是聪明。忽略心底萦绕的一线惆怅，魔女把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确定买卖长远来看不会亏本，终于再度乐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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