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种东西,真的可以称之为“眼睛”吗?
仿佛是最顽劣孩童以最抽象手法绘下的简笔画,线条潦草,有着审美正常的成年人绝难忍受的粗糙。它们彼此推搡着摩擦,折叠,一圈又一圈堆积,构成了不太规整的螺旋形状,从而将神像两个眼眶都挤得满满当当。
她曾在禁庭藏书室翻阅过无数收录自民间,令人毛骨悚然背后发凉恨不得躲进被窝整晚不要醒来的真实怪谈;与之相比,非要说这幅景象带来了多么强烈的感官冲击,实在谈不上。然而创作者所勾勒的线轨排布尤为密集,一眼望过去让她头晕目眩,甚至略犯恶心,一条条蠕动的气线就像活着的虫群,因注意到她的瞩目而争先恐后掀起鼓胀的波浪,似乎下一秒便将挣脱漩涡爬出。
倘若在平时收到这样一份年幼信众递上的充满童心的涂鸦,无论画得多难看,她大约都只会付以一笑,然后置之不理。没错,它是本应存在也只可能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画面,除引人发笑外毫无功用,毫无意义也毫无威慑力;它不该跨越某扇未明的门扉,更不该无比真实地,来到她眼前——
面对那样一双可怖的眼睛,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理由免于恐惧。
思绪在与旁人相比过分不同寻常的脑回路里拐了好几个弯,终于,她后知后觉,开始感到害怕:但也仅止于一点,不会再多了。
……所以她要怎么做?立即接受这匪夷所思、违背常理的异象,还是,尝试找出什么足以指出其破绽的证据?
犹豫只在短暂的一瞬,将导师评价为“没心没肺”的优良品质发挥到极限,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后者,连带着心底仅剩的包括害怕在内的负面情绪也散得一干二净。尽管这确实是诡异非常的情况——再思维跳脱、行事乖张,人类也无法全然做到将自我超脱于生死之外;但不仅事情发生的当下,她心中空无一物,哪怕此后多次抓着脑袋回想细节,她仍然搞不清自己在那一夜究竟怀着怎样的信念而采取行动——殿堂寂静依旧,于神像前僵立数息,实质性的损伤却并未加诸己身。这无疑助长了她本就猖狂的胆魄,宁愿直面危险死去也绝不坐以待毙,缓慢又坚定地,她强迫自己移开关注神像黑洞洞双眼的视线,一路往下,再往下,她最好寻找到某些东西来证明今夜所见只是一场噩梦……
又或者,不是。
幽暗无明中闪闪发亮的彩色总是最引人注目,四处搜寻的第一眼,她便瞧见自己的鞋履从雍容裙摆后露出小巧可爱的尖头,正踩在青绿近黑的地砖上。地砖,说到地砖……奇怪,它应该是她现在看到的这个颜色吗?
她盯着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却不敢做出肯定的判断,虽然那种奇异的深青绿色复杂至无法用语言形容,在人世间也的确极为罕见(应该说见所未见),但它不只喻意岁月、更陪伴这座圣廷真切走过了不知多少个岁月,所以,那或许并非人饰的华衣,而出自光阴沉淀后最为真挚的本色。更重要的是,她完全没有白天进入殿堂时对地面细微处的丝毫印象了:她来过这里很多次没错,踩过这排地砖很多次,也没错,但又有哪位圣修女——会站在向自己顶礼叩首的人群之中,低头留意到她注定平坦的脚下呢?
好吧,那就再看看别的,拖着裙摆往前几步,踏上了通向圣坛的阶梯,她走得很慢,很小心,一处不漏地看过那些由魔法秘银混缠着烈火宝石而于台阶上深深镌刻的咒语。每一句话都写得正确,并非将她囿困于幻象的主人胡乱编造,她可以确定;然而就算她什么都不看,也无法否认其真实:
铭刻于奉神者必然走过的道路上的,难道会是祝福的话语吗?不,那是来自他的审判与考验,每前进一步,都像与锤炼灵魂的熊熊火焰共舞。圣穹容不下渺小者,脆弱的意志与贫瘠的天赋在此都将遭到放逐;唯有日复一日走过由神亲自指定的荆棘之路,才能继续攀登这盛名与荣耀加冕的圣途。
她站在这里。那种从灵魂最深处涌出的痛楚与欢欣,都是真的。
匆匆确定了这一点后,即使是“永昼之长女”也不愿于试炼的阶梯上逗留过久。同沉默矗立的永昼众神石像擦肩而过,她来到殿堂尽头几乎与穹顶等高的彩绘玻璃花窗前。
数以万计的大大小小的彩玻被精确切割,再严丝合缝地拼接到一起。它们描绘的是每一个子民都耳熟能详的宗教故事,所以就算本身略有抽象,也完全不妨碍解读:
神主于第一日创世,第二日造物,第三日托起星辰日月,定下万物俱都遵循的法则;到了第四日,从被神主注入意志的法则之中,孕育了神的眷族;第五日,神将归于群星之间,他希望这个世界由从未有过的新的造物来统领,至此,人类在大地上诞生;第六日,神恩赐自己最钟爱的子民以非凡的智慧,敏锐的五感,英勇的气概与进取的精神,他停留于污浊的尘世,教化他们破除蒙昧,并传下耕种、狩猎、建造及度量的知识;第七日,当人类终于繁衍出绵延的世系,神命其作万物众灵之首,而后他化身星辰,回到了天穹之上的神庭——这就是永昼教会的创世神话。顺带一提,烧结制作宗教叙事花窗的彩玻的也并非魔法,而来自神主最初传下的有关燃火的技艺;比起前者,以笨重人力低效进行的工作放眼圣廷才更昂贵而稀奇,更能彰显奉神者们对“父亲”的敬意。
被赋以神性的火种,只要还留驻神前便永不熄灭。借着这固然幽微却不必担心突兀消散的火光,她结束了对一系列令人昏昏欲睡的陈旧故事的回顾。
从彩色玻窗前折身去往圣坛,中途,她路过了摆放经卷的供案。
那股幽深的木息香味引诱了她。过去翻了翻,她发现昨天自己亲手誊抄的圣典福音章竟然被圣僧侣专门挑出来做了装裱,供奉在一大堆经卷的最上方。想一想,她很快释然,毕竟今早刚受神主印记洗礼、新鲜加封了神之长女名号,正是她炙手可热,就此掀开人生辉煌新篇章的时刻,虽然圣修女团众姐妹中她的字迹不最工整,心迹也不最虔诚,但,这点排面还是要有的嘛。
等她终于回到漆黑的,与神像几乎融为一体的圣坛,她方才想起自己刚刚是为调查异常而去,也恍然意识到,将后背敞·露交由那双眼注视,自己做出了多么莽撞的举动。明明面对常理无法解释的怪象,她却怀着平静的心情慢悠悠在神殿里逛了一圈,仿佛漫步于自家庭园……
为什么,即使到了此时此刻,她也一点不感到害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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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处传来喑哑又模糊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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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一次,她连抗拒也全然遗忘。
【8】
他或许就像一位真正的父亲那样慈爱可亲……
作为回报,她理应敞开胸怀迎接他的到来……
一旦认同了这一点,再度与他对视的时候,仿佛回归了自己从未拥有的和睦的家庭,她被一股最纯粹的喜悦与安宁所包围,不亚于婴儿初生而后酣睡于诞育者的臂弯。那双跳动着夸张线条的眼睛黑得如此彻底,但她却能轻易品鉴出其中超越凡俗的美丽,使用类似“深沉的夜色”这样平庸的比喻无疑等同于亵渎,那明明是独属于神的手笔,一种漆黑的死气同时又富于鲜活生机,当它真正降临于世,便足以掠夺万物风采,令凡人或迷恋或热爱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是啊,这无趣的世上有什么能与它相比?圣廷会坍塌,秩序会腐朽,权柄会锈蚀,美貌会凋零;人造之物会在有生之年登临它们辉煌的高顶接着又一件件消逝于时间的长河,唯有虚无,人类无法理解也无法抵达的虚无,将在规则之外,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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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完全理解了那句以不可说的语言降下的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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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她应当遵从伟大的父亲的召唤,回到那永不止歇的乱流中去……那正是非凡所在,圣者的归宿……她自故土横跨近半个大陆来到神座之下,难道真愿为蒙受苦难的信众奉献自我吗?不,她的家族试图寻求的不过是一个神允诺超脱于众人之上的位置,而她,则想要将脆弱的人性从己身剥离……
是这样吧?
是这样。
那么,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时机了。
不知从何时起,尽管圣坛前长明的烛火近在咫尺,她烟紫色的眼眸也同样追随着众神脚步,沉入了照不亮的重重昏昧的雾霭里;或许并非自今夜始,而起于更早的无人留意的时刻:
沐浴在白昼阳光下的那双眼睛澄澈依旧,被她温柔地注视,就等于被感召被鼓舞。但若在深夜时分的罪渊之底为圣修女所造访——那些曾窥见并坠入过她眼中迷雾的人们,都已顺应罪名,悄无声息死去。她走过的路旁人尽俯首,即使是最无知的妄为之徒也不敢犯下于光亮尚存处直面圣者容颜的悖逆举动,于是,这个秘密得以保守至今。
滴——嗒——
她应当快点回到他身边去。
滴嗒。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神像表面开始滴落腥浓的黏液。
那当然不是普通的水迹,没有任何一种属于人世的液体能在向下坠落的轨道中挥霍时间,如此恣意;倘若教首在旁,他必定立刻跪地高呼此乃神主泣泪之显迹。然而她并未虔诚至会在无人之处叩首的地步,此时此刻就更不会,伸出双手接住它,触感一如想象中冰冷刺骨。
这不意外,她从未希冀过来自永昼的它会是炙热的。
黏液一滴滴落下,放任它们于自己掌心跃动,她捕捉到了那种“存在”靠近的脚步声——
伟大者当然不会在寂寥无声中降世,他们要求同自己无上圣名相匹配的礼遇。殿堂不再静默,耳边萦绕着无数人细语、呢喃、追逐与喧闹的响动,她看见圣坛上蛰伏已久的众神的巨影从内里被斩断,石块碎屑纷飞间,一团庞大的黑雾挥舞着触手掀翻了神主头颅,从他正崩毁的躯壳中爬出。
流动的液体,又或者弥漫的雾气,无法用人类语言去形容那究竟是怎样一种物质,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与她掌中乱窜的那些墨渍似的小东西,出自同源。
她等待这一刻似乎已很久了,否则不会连他的热切也感同身受。
看不清他灵活的触足是如何行动的,仿佛只像海浪般起伏翻涌了两下,他轻巧无比地滑下神像,与来自众神的同他一样的怪物连成一体。
……
她听见远方传来哄闹的笑意,他们在呼喊,期待她加入其中。
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无边无际的黑潮淹没礼堂漫过阶梯,涌上高处的圣坛。她被跃动的粗壮曲线缠绕,拽住脚踝拉向下方。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正在坠落。殿堂穹顶绘满星辰,日月,云彩,天河,人类穷尽想象并以最精美细腻的笔触来描摹他们愿景中永昼众神君临的庭园,但现在,她对过去曾为其心驰神往而感到可笑,因为自己坠入的这片漆黑暗潮,幽深迷雾,才是真正的——神之国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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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于无声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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