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这无光的晦暗的时刻,圣修女那被颂为水晶的双眼有如雾霭一样昏昧。飘渺尾音消散前,她已含着些许期待,微微眯起眼望过去:好像一旦对方给出了肯定回答,便会愉快宣布赦免她的罪行似的。
但注定事与愿违。
仿佛看见了极为可惧之物,那个女人仅仅顺从圣者话语下意识往烛台底座瞥了一眼,躯体即以毫无疑问会令肋骨骨折的力度被扭曲,接着陡然陷入某种奇异的僵直状态——关于这一点,她是通过几乎停止流动的秽土作出判断的;顺带一提,与外部世界切断联系的不仅只肢体还有五官表情,从而得以令她在长久的审视中,在那张凝滞的脸上,解读出了讨好乞怜之下隐含的厌恶与恐惧。
然而,那种情绪并非是向自己抒发,她同样十分笃定。望向高处,那里,几丝虬结的黑色气线正飞快划出游动的轨迹,又迅速潜行至烛光无法照见的阴影深处,倏忽不现——圣修女并未分给它们太多注意,应该说,今夜来此,她对很多事都早已抱有预期——目光再度回到罪者身上,她喉间嗬嗬不止,有几丝血色逐渐顺着无法闭合的嘴边沿流下,正当圣修女好奇地下移视线,打算深究那闻所未闻的怪音到底如何发出又有何意味,在这里、永昼神迹降临的罪渊之底,短暂寂静了一下。
连烛火噼啪跃动的细响也被掐灭。然后,也许是有记忆以来最漫长的“然后”,她再度听到那熟悉的、野兽濒死时凄怆的悲鸣。
之前联想到“冬天碎裂的风箱”之类的,显然为时过早,此刻罪者的表现更令圣修女词穷:不知被何种神秘力量所支配的僵硬消散后,她嘴中呼哧作响,伸出双手在空中胡乱舞动,用力挥击,像是与看不见的敌人做着激烈抗争。暴凸的眼眶,碎裂的指骨,咯咯作响的关节,无一不说明有什么东西正从她体内被掠夺,悄无声息流逝;她生命的琴弦已被无形之手张开拉至极限,仿佛下一秒就会崩然断裂,留下使人振奋的高·潮,与令人扼腕的残篇。
圣修女却在此时向更远处眺望。她看见无光的幽暗里隐约透出了一点黑,又集结成雾气蔓延。
无需亲身验证也足以想象它有多么危险,那个女人拖着破败的躯体极力往后退去,就连隔岸观火的她也略感不安,重新握紧烛台……她冷眼看着,看她终于绝望明白无路可退,甚至深深拱起身子试图躲藏到秽土中去,那脊背弯曲的弧度比圣廷最最卑微的宦官还要滑稽,令人不自觉施以怜悯,但这个世上没有谁可以违背神主的意志,更鲜少有人能拒绝它的垂青,秽土散去复来将她高高推起暴·露在空气中,任由愈发壮大的雾色蚕食。
那之中偶尔会翻滚出几条漆黑曲线,比刚才见到它们时明显粗壮了许多;但它们又转瞬从她的视野中溜走,无比急迫地重新投入黑雾,回到美味的飨宴中去。她回忆着它们灵活的身姿,思忖:该说那是蚯蚓,或者传说中海怪的触手好呢,但倘若要将之比喻成圣典上扭曲如蝌蚪的象形符号,也不是不可以……总之,既有着厚重的液体向下坠落的质感,又宛如活物,贪婪求索,令她不得不想到某个疑惑许久的问题:
那些奇怪的东西所吞食的,究竟是这个女人即便为永昼放逐也仍旧保有的人性,抑或是她所侍奉之主倾注其身的——点滴神性呢?
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早早起身略退几步避开,旁观这一切。她没有愚蠢到任凭来自永昼的活着的暗影将自己包围,即便,那是她的“父亲”。
纤长羽睫落下又抬起,她眨眨眼。
“原来如此,早已背离永昼的您,同样也为我的‘父亲’所注视……”意识到自己将那些不必要的话宣之于口,她微扬眉线,于是剩下的所有话语在来到世上之前,便已堙灭于唇齿间。
面对可怖的怪像,她却伸出一只修长的,以淡粉色花汁浸染出莹润光泽的手,轻轻摩挲烛台底端微刻的神像;脸上则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轻松笑意,就像是在某个结束集会祷告后的寻常清晨,终于摆脱冗杂的仪式,走入喜爱她的门徒与信众之中。
“您似乎不再需要我的赦免,”她从不真正了解自己亲口宣告的是多么残忍的事实,或者说,即便明悟也永远不以为意,“因为,他毫无疑问,已向我昭示对您的爱意……”
现在,这个没有名字的奄奄一息的女人,也终于和她一样了。
事已至此,她终于可以放开那令她厌恶无比的微刻着永昼神像的烛台,而每日以牛奶浸泡精心养护的肌肤,则更不必继续忍受此种名为粗劣的折磨:
手中这触感沉重又粗糙的东西,绝非她在圣穹惯常使用的黄金混铸宝石的精制品。用于盛装照亮被放逐者的火种的,当然是朴素、廉价、随处可见且与其罪人身份相得益彰的旧岩;据来自圣裁军的小道消息称,都是建造地牢所剩的边角料,偶有被不洁者血液玷污过的也不值得惊异。从亲自执起它的那一刻始,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觉得不舒服;现在,她应当招来秉烛宦官,好将自己屈尊降贵揽下的负担再度丢还给他——
但她没有这么做。
愉快的心情是如此蓬勃而热烈,以至于完全无法被手心传来的一丁点刺痛所撼动。她甚至久违地回忆起了——不,不该这么说;在特别的今夜回忆起那个同样特别的前夜,难道不算理所当然吗?
【6】
在事情真正显露出异常以前,那并非一个称得上“特别”的夜晚。
往后无数次回忆,她想不起有关那天的大部分细节,这说明一切一如往常。非要说哪点值得注意的话,当天黎明时分,她登临神降之殿,在诸位圣者见证下受神印洗礼,从此正式冠以“永昼之长女”名号——然而,自父亲□□□边境伯爵将她送入中央圣廷时起,她便知道这一天无论早晚终会到来,不管何时落实,都不必意外;仪典流程也有专人安排统筹,丝毫影响不到她之后的日程。那一天,新近跃居圣修女团之首的她并没能借此躲懒,照旧于圣穹内四处行走活动,接见信众,直到日落方才返回禁宫,被扈从们侍奉着褪去华服,沐浴熏香,保养祷告,然后倒头就睡。
就连酣睡至半夜因饥肠辘辘猛然醒转——这件事,也和以往一样平淡而寻常。
那个时候,她记得,老师尚且在世,要求弟子们都严守日落斋戒的清规,殿中仆从不敢违背圣者敕令,所以一入夜她周围就剩不下任何可吃的东西,连偷藏在起居殿角角落落甚至首饰匣子里的汤粥零食也会被她们找到,悉数收走。
不过嘛,事情总有灵活变通的解决之道,那一晚同样如此。摸摸肚子,她从善如流坐起身,在不惊动守夜侍女的情况下套上夜间探险专用的轻便衣物,施好隐匿魔法与风息祝福,翻窗悄悄溜走。
身为“纯洁无暇的神的女儿”,圣修女团成员自然奉行守贞,所居禁宫也位于圣穹深处,与外界隔绝,深夜时分并无男性守卫或巡逻经过。总之,只要巡礼诫卫兵不会出现在这里,那她就没什么可怕的,一路轻车熟路避开巡夜宦官与圣僧侣,她摸进了禁宫最前方大殿,门扉紧阖的奉神礼堂。
在回廊拐角处正靠近的一列烛火彻底显现前,她已小心掩好门,背着手在殿中大摇大摆溜达起来。
和后头她们专用的小礼拜堂不同,这里算是禁宫前殿,与圣穹诸殿相接,白日里也会有卫神虔诚而身份显贵的少数信徒获准进入其中当面觐见圣修女,同时向神主献上供奉。所以,作为禁宫的门面工程,它可谓修得十分恢宏气派,而供奉于此的永昼众神群像,其体量、精度比起神降之殿里的也丝毫不输。
当然了,她才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她之所以喜欢这里,完全只因为里面果子够多又绝不会有人进来巡视。
今天不怎么饿,她便没急哄哄去扒供案上的果子吃,而是借着幽微光亮在大殿里四处乱逛。说起来,她在圣廷待了好几年,对这座殿堂的细节却一点也不了解。虽然经常过来,但白日里总被众人簇拥端坐在圣坛前,必须一丝不苟恪守礼节,至于晚上……晚上只顾着偷吃,才没机会仔细看呢。
殿堂高旷,她从西边逛到东边,从柱子后面绕到帷幕前面,这里摸一摸,那里看一看,还嫌不满足,最后索性蹲下来,盯着巨大神像的底座端详。
圣廷历无数春秋而不朽,负责修造与维护它的是一代又一代人类世界最杰出的工匠,但他们身负的旁人无法比拟的技巧却并非无师自通,而在不知多少个春秋以前,由神主亲自传授。所以她也就毫不意外地看见,永昼神主身披的轻纱在垂落至地面前便已凌空荡起曼妙的弧度,明明为沉重石料所刻却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随神庭舞乐舒展飘飞而去;还有轻纱下隐约露出的一角羊蹄,雕工何等精巧先不必说,光是那不知以何种奇异涂料漆底、从而令其透出牲畜蹄足角质层所特有的厚重暗哑的光泽——如此赋死物以鲜活的非凡表现力,早已超越尘世,令仰望者无不顶礼膜拜。
当然也包括她。就算不至于大礼叩拜那么夸张,她也蹲坐在圣坛下方,发出了情绪饱满有如初次造访者的惊叹声。
没想到第一次正经的夜晚大冒险就能有新奇发现,怎么从前都没察觉呢?她先是懊恼,接着又完全兴奋起来,注意力被神像底部那逼真过头的蹄足牢牢吸引。然而,视线顺着泛起钝光的道道纹路逡巡数度,慢慢地,她皱起眉。
圣廷工匠手艺很好没错,每一座神像都把关严格也没错,她知道;可是,连最最细微之处,也能精密处理到如此地步吗?
该如何形容,就像……就像有某种正切实活着的生机,附着其上。
她试着回忆往昔是否曾观察过细节,却一无所获。说不清自己抱有何种心态,或许是总在面对危险时莽撞迎头而上以寻求乐趣,眨眨眼,她屏住呼吸,再度看去。
……
不,那不是她的错觉。
众神静默,黑黢黢一片中,永昼神主塑像瞳孔光芒渐暗,任凭圣坛前烛火长明,也再无法为其镀上一抹亮色。像藤蔓卷开丛生的枝桠,他眼眶留白之处被沉沉黑色丝状气线侵占,缠绕,盘旋,最终填满;即便失却宝石的光芒,成了鼓荡着重重漩涡的诡异黑洞,那两颗方形曜石珠子威严依旧,直直注视于她。
“他在……看着我。”
那一刻她竟忘记了畏惧,伴随着心间升腾而起笃定的,前所未有的认知。
*圣僧侣和宦官一样被yan割,永昼神主时代无论男女一旦进入圣廷就会“上交”生育权
写着写着发现又超出框架写了不少大纲外的东西,SO大家还是不要相信我的预估字数比较好,从来没准过。两万字以后的内容包括番外二我会放在作话里
番外进行到现在你们应该会有很多疑问,觉得看得不是很明白,没有关系,番外一本来就是“魔女早已遗忘也不再回忆”的往事,所以它不仅不会详细讲到过多细节,反而要故意模糊处理一些东西;不仅不会按更容易被接受的时间顺序来叙事,反而要故意拆成断章,甚至遣词造句还希望人为地给读者制造阅读障碍。在心情不好所以无所事事的几个月里,这个不算短的冷却期让我写文的想法有一点改变,怎么说呢,总的来讲是对过分居于作者立场的上帝视角以及平铺直叙有点厌倦了,我觉得读者还是要对作者展露的内容有自己的判断,而作者不应该、也无法为读者代劳所有事情。你认为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在目前的视野之外还可能存在着什么?种种问题不应由我而应由看的人来回答,作者要学会退居二线,学会闭嘴——这个大前提下,不同的题材不同的故事,我会尽力在能力范围内从写法上做区分;不敢说可以做得很好,也不指望所有人都乐于接受,不过我会这么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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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于无声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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