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也许其中真的饱含有神罚的怒意,同样是空旷地带,吹过圣裁场的风远比她漫步于禁宫庭园时所领略到的,更寒冷刺骨。
满场火炬高燃也并不能令她暖和一点。她必须承认自己娇气;若在平时,她可以用大把效果绚丽的魔法、奇迹、祝福与辉石来武装自己,但在自永昼之名而起的神力俱都湮没无闻的今夜——她完全了解这具空有其表的躯壳是多么脆弱又不堪一击。
从午夜到凌晨,一个个侍奉异端之主的无名女人被推上高台,接替上演的死亡就像一场场了无趣味的默剧。她当然知道,即使是被宣称已“背离白昼失却人性”的黑暗的信徒,那一条条逝去的生命,却也曾切实分属不同的灵魂;然而,就算亲眼见证了生命消散的沉重分量,她依然无法分辨:那一张张曾经鲜活的面容,彼此间究竟有何不同。
被荣光照耀,不稀奇;为尘泥掩盖,也不少见。他们挣扎在时代的漩涡里,无论走向的是兴盛抑或毁灭,倘若每一个人类个体的命运都能一一书写而后进行比较……那么,似乎也谈不上有谁、拥有过曾经打破常规远胜他人的伟大、特殊与神奇。
那会不会也是她将要面对的终局呢?如此讽刺,又如此无趣……
寥落无名的野鸟们的逝去果然还是在她的心上留下了痕迹。从前,她绝不会思考这样毫无意义、令人徒增软弱的问题。正当“永昼之长女”沉思的眼眸被掩盖在礼服兜帽下,无人留意到她的分心之时,一阵钝朽的踏步声缓慢又隆重地进场,以毫不畏惧的声势,惊扰了这片寂静:
她等待的那个女人,她唯一铭记的那个女人,终于到来。
尽管预料到对方会被安排在火刑的最末,但刚刚看清她的形容时,“永昼之长女”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原因无它,押送这最后一名罪者的并非惯例的圣裁军刑务官,而是巡礼诫卫兵;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外放异乡追捕叛逆,而后者“不舍昼夜,立于神座之下”——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想跻身于神最忠诚的卫队之中,首先要熬过残忍无道的调·教与不亚于阉·割的酷刑;所以,那群人才不能算作是人,他们是只知晓执行神谕的既无感情也无思考的机器。毕竟,连她本人的注视与请求都无法左右……如果不是机器那就一定是接近非凡的圣者。但他们又怎么可能属于后一种?
巡礼诫卫兵的押送断绝了那个女人所有挣扎的可能。也或者,她抗争的意志业已彻底熄灭于昨夜。她像茫然行走着的亡者,神魂不守,奄奄一息,今夜火焰焚尽的仅只她残存的肉·体,在被真正投入火柱之前,她便已深刻地死去……
无论如何,见证咫尺之外的死亡绝不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所以注视那个女人走向终焉的心情,也绝谈不上愉悦。她想起了少年时代某一次狩猎出巡,在自己最热爱的广阔草原上捡到了一头受伤的幼狼;从小就想要有一只大狗做宠物却不被允许,理所当然地,她悄悄收留、照料并驯养了它。那也许是她有过的唯一与她平等的玩伴,然而身边簇拥着父亲的耳目,她极力试图隐瞒的消息终究被他所知。那个人早已决定将她送往圣廷,所以,她必须做合乎贵人标准的绝对的淑女。哪怕明知残废的幼狼回归野外也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但父亲手下的统领宦官即将带人前来,别无选择,她偷溜出城,将它放生:
那个时候她目送它拖着瘦弱的躯体一瘸一拐小跑远去,奔向地平线尽头行将陨没的落日。
……
唔,她不该在如此重要的时刻神游天外的。抹了抹眼角已风干的湿意,一扫此前的困顿与倦怠,“永昼之长女”抬起眼极为专注地凝望,目送罪者踏过遍布荆棘的高台。而对方似乎也比先于自己赴死的所有同胞都更坦然甚至是渴望迎接神罚的火焰,她脸上挂着最纯粹不过的笑意,就好像死亡并非修行的终点、信仰的溃灭,而是一场至此褪去凡性的,超脱的彻醒。
与昨夜握住圣者脚踝乞求赦免的模样判若两人,更不要说上一秒钟,她正如被掠夺去灵魂般呆滞。
但没等圣修女抓住涌过心间的暗流,她便投身其中,悄无声息。
【12】
那个女人切切实实,正燃烧着。但以自己绝对敏锐的五感保证,她绝对没有听见一丝丝响动。
生于无光之处,死于寂静之所,像世上所有微茫的存在一样连逝去也了无痕迹,甚至比不过一颗在火焰中迸裂,劈啪作响的尘埃。
可是,明明不该如此……
按来自教会的创世神话表述,人类是一种非同凡响的高贵生物,他们不仅为众神亲自雕琢创造,更汲取了神主与神后交·媾时流动的一丝神性。众神也因此尤为青睐人类,从而命他们做万物之首,替回归天穹的神明统领所有大地上的生灵。
然而,在远离神降魔法与奇迹的民间,她看见的却是一座座城池的繁荣由信众的骨血供起,进贡圣廷的辉石往往要经过灌注灵魂的工序,才更为耀眼美丽;每一个没有光也没有火的冬天过去——不知多少人消散生机,随草原上绿意的绝迹而一同萎灭;但来年春天,当大地植被再度抽出新芽,已逝去的人们并不会如枯荣不息的野草般,重又生起。
他们的“父亲”号称早已回归天上的居所,却依旧行使他时刻君临的,不可撼动的威权。
那绝非徒具世俗意义的权力,而是真正支配人生死宠辱的、至高的力量——
就像现在。
圣廷占星官们卜了又卜最终选定的“神所允降之日”,星空本该彻夜无云。但无法探明自何处来的阴翳悄然遮蔽了群星,整座圣裁场都没入海浪般轻轻卷动的晦暗的底色里去,令她连十数步之外火柱正高燃的刑台都看不太分明。
毫不值得惊讶地,周围似乎也仅只她一人能洞察隐于场上异象之后的危险。
“果然是首恶之徒”,她听见不知哪位修女团姐妹低声道。是啊,迷雾,霭色,云翳,阴霾……一切使人联想到混沌事物的存在,都是邪恶的象征;今夜被投入火柱净化魂灵的女巫何其多,旁人都平平无奇,为什么单这被安排在最后一个的女人上场,就变得如此特殊?乍听上去逻辑严密很是有道理,所以,尽管贸然发言并不符合修女团行为典范,但这句话一出口,还是得到了大家纷纷附和。
她无心关注。直到短暂的交谈细语结束,圣修女们重新平息下来继续诵念祷词,被困扰的依然只有她一个人。
她感到前所未有、非同寻常的寒冷。风吹过旷地拂过肌体,眼前是雾气开始滴落蔓延,她知道那并非因无光而起的幽暗,而确确实实,将人沉入了某种黯淡如烟灰又真切可寻痕迹的流质中。
他们来了……
黑夜从未黑得如此绝望且彻底。也许是从迷雾背后隐约泄出一线黯淡星光的天边,也许索性从更近的地方,传来窸窣响动的树丛的枝桠间……混沌的暗影伸出它蛰伏已久的触足,接着,像一滩活着的蠕动的烂泥也像发臭的粘稠的墨液,庞大而无可名状的存在终于现出它完整的本貌,于此显露圣身。
粗糙的轮廓,跃动的轨迹,它与那一夜那座殿堂名为噩梦的回忆如出一辙。再多感受一秒钟就会被拉入泥潭,永陷深渊;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既是这一片腐臭中最鲜明的颜色,也是她的双眼此时所能注视的,仅存之物。
瞳孔被烧灼也依然要看:那个女人在烈焰中翻滚,发不出任何呐喊甚至破碎的气音。缠绕着她的躯体升腾而起一条条交错的黑色气线,或粗壮或纤细,仿佛受到永昼近在咫尺的意志鼓舞,它们张牙舞爪,踊跃鼓动,在无上的声势中一路高歌猛进壮大,掩盖了原本耀眼的红。
那簇漆黑的火焰最终被永昼的触足拥抱。
然而,她又看见了什么?当红与黑俱都消散后,某股稀薄近透明的气体在那个女人业已烧焦的枯骨上方盘旋凝聚,它咆哮着,嘶鸣着,一点点浮现——
深空之中,另一种“怪物”的残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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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于无声处|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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