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夏的天空已经大亮，明晃晃的照着人想要眯眼。刚早起换岗的清平门弟子道行尚不足以不眠不休，禁不住困得打了个呵欠。
浮浪山清平门虽然是当今第一仙门——或许正因为它是第一仙门，山上的守备松懈得惊人，全然没有戍守和巡逻的弟子，只在下山门设有两名传信弟子。平时仙门之间、或是朝廷有什么要事，通常是用书信直达门中；但若是没有这种固定的联络渠道，便只能来到浮浪山脚，托驻守下山门的传信弟子将讯息送至清平门中。
传信弟子都是两人一岗，但今日另一个人不知是睡过了头，还是吃早饭的动作慢了些许，并未准时到岗。方才打呵欠的弟子心里走着神，又揉了揉自己还有点朦胧的眼睛，再睁开眼时却顿时一个激灵，残存的困意瞬时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喂，你是清平门里的人，对吧？”
红衣少女仿佛从天而降，懒洋洋地双手抱臂，正用有些好奇的目光望着他，一只黑猫也用同样慵懒的姿态蹲坐在她脚边。一人一猫来时悄无声息，传信弟子竟丝毫没有察觉。
清平门中弟子都穿统一的白色衣袍，浮浪山周边也是些小村镇，鲜少见到少女身上这般色彩明丽的衣饰，几乎像是山中的野狐成精化作了人形。然而少女的容貌虽然俏丽，却不像真的狐妖那样艳异惑人，反倒让人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感。传信弟子只呆愣了几息，便不好意思地撇过视线，心想自己初见少女时的片刻震悚大概只是错觉而已，“是……是的，姑娘是有什么事么？”
看这位姑娘脸上轻松的气色，不像是遇到了邪祟之事而来向仙门求助，莫非是想来清平门拜师修道？传信弟子揣测着这位姑娘的意图，却听红衣少女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我只是想来找你们掌门切磋切磋，麻烦你去向缘掌门通传一声。”
传信弟子目瞪口呆：“跟我们掌门切磋？你……您认识掌门？”
少女压下眼睫，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为难：“不算认识吧。非要说的话，我是受人所托。”
“我这就去告知掌门，不过，敢问姑娘姓名？”传信弟子问。
“陆不系。”少女爽快地吐出三个字，却是个闻所未闻的名字。难道是什么隐居世外的散仙，敢来挑战自家掌门？传信弟子猜测着转身，背后少女又略带犹豫地叫住他，“等等，我这只猫，待会可以也带上山么？”
传信弟子定睛一看。方才他的心神大半都被少女和她的惊人之语吸引，完全忽略了缩在她影子里的黑猫。那猫尽管刻意收敛了气息，但如今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它并非普通的小猫，而是只年岁过百的猫妖！
他当即蹙起眉，语气也冷了下来：“浮浪山上怎可放妖物闯入。按理我等仙门弟子见妖怪则必斩之，不知陆姑娘与此妖是什么关系？”
陆不系觉得怀照月不愧出身于以算命之准而扬名的怀家，眼前这位清平门弟子的一言一行竟和他先前撰写的话本分毫不差，简直是像照着他的话本表演一般，准确到几乎让她有些恶寒——直到她开口提到了猫。
怀照月的话本里并没有猫的存在，因而传信弟子见到猫妖时的反应自然也不在话本内。没有话本作为凭据，陆不系只能自由发挥——她双手合十，装出一副诚恳的模样：“这只猫妖从小被我收服，十分温顺，绝对不会伤人！”
她暗暗用脚后跟戳了猫一下，猫不情愿地抬起上半身，拢起两只前爪，也摆了个双爪合十的动作。
传信弟子却不为所动，“还请姑娘稍等片刻，待我同伴前来，我再去传信。”言外之意是需要有一个人看着他们。
“我如此光明正大前来，难道会是来图谋不轨的么？再说这么小小一只猫妖，在你们传说天下第一的仙门里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不成？”陆不系极力劝说。
“请姑娘理解，仙门之地，绝不可放妖怪进入。”传信弟子寸步不让。
陆不系低头看看猫。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想让猫离开的。但看那个弟子固执的模样，大概是无论如何不会放猫上山的。连一名小弟子都如此，要是让他们掌门见到猫妖，怕不是直接手起剑落送猫往生了。强闯和偷偷潜入的风险都太大，要不……就让猫留在山下？她正思索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怎么回事？”
陆不系有些警惕地回过头，见一位背着竹篓的年轻男子慢悠悠从路上走来。他穿着一袭有些发旧的灰布袍子，身上传来一股诡异的气味。陆不系下意识地屏息，对那阵苦腥味感到本能的讨厌。猫更是扭身就要蹿走，却被男子一把揪住后脖颈拎了起来。
“好猫，好猫啊！”他仿佛厨师打量着上好的食材，两眼放光，连连赞叹。猫不敢在这里显露妖法，只能在他手里徒劳地挣扎。
“苗先生。”传信弟子急忙上前一步，“这位姑娘想要与掌门切磋，但随身跟着这只猫妖……”
被称作苗先生的人衣服不像是仙门中人，这位弟子对他却分外恭敬。怀照月的话本里没有过这号人物，大概是陆不系在这里拖延了太久时间，才遇到了姗姗来迟的他。陆不系忖度着他的身份，脸上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未及开口，苗先生就高兴道：“跟缘掌门切磋？那可是百年难遇的趣事啊。”
他转头朝向陆不系：“这位姑娘，我可以带你去见缘掌门，不过你的猫可否借我一用？”
陆不系愣了愣，“你不会要把猫宰了吧？”
“如果姑娘不愿意，我可以只取几撮毛。”苗先生略带遗憾道。
“一点猫毛而已，当然无妨。”陆不系不顾猫自己的意愿，当即跟苗先生一拍即合。
传信弟子虽然面带迟疑，但似乎对这位苗先生很是放心，默默让开了路。陆不系跟在苗先生身后爬了一段山路，忍不住开口道：“我们就要这样一路走到山顶？”
“没办法，我可不会那种缩地成寸或者腾云驾雾的术法。”苗先生笑眯眯道，“姑娘你是走累了，还是想带我立刻上山？不过这样慢慢走一段路也不错，我对姑娘正好有诸多好奇，毕竟敢来找缘无寒‘切磋’的人，可是许久未有过了。”
“我叫陆不系，流浪世间的一个孤女罢了。”陆不系耸了耸肩，“我对苗先生也很好奇。你是清平门中的人？”
“你看我这身打扮，像是修仙的人么？”苗先生摇摇头，“我只是一介医师，住在浮浪山上而已。不过平日找我医治的大多是清平门中的弟子，作为报酬，我买药材的钱也从清平门的账房里支。这次下山，也是去镇上买了些稀罕的药材来。”
原来猫是被当作药材看上了……陆不系拍拍猫的脑袋，安慰道：“你虽然是妖，但能被苗医师制成药治病救人，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猫烦躁地给了她一爪子。它活了几百年，还是第一次被魔星魔女兄妹之外的人类拎着后脖颈走路。而且这个医师身上的药味大概有除妖驱邪的功效，熏得它直犯恶心。
陆不系哼了一声，不再管猫：“苗先生，你与缘无寒很相熟？”
“那当然，我可是看着他们兄弟俩从小长大的。”苗先生笑着说。他以这张年轻的脸说出这番老气横秋的话来，实在显得有些怪异。“其中弟弟的脾气倒很平和，但缘无寒这个哥哥的性子却有些……总之就算你只是单纯找他切磋道法造诣，也还是小心点好。”
陆不系不由撇了撇嘴，“苗先生，你这一脸坏笑，倒显得你自己更像坏人。”
“我没有坏笑啊。”苗先生不解地皱起眉毛，“经常有人说我看起来像是无良黑医，我有这么不像好人么？”
“哪里哪里，您医者仁心，愿意带我上浮浪山，我感激还来不及呢。”陆不系甜言蜜语，“不过缘无寒真有这么可怕么？”
她想起怀照月特意写在话本末尾的三点告诫、或者说是警告也不为过——其一，手链绝不能让旁人看见，以防阅历广博之人认出这是法器；其二，不可在浮浪山上杀人，以免镇山大阵发动；其三，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绝对提防缘无寒。
怀照月用了一连串修饰词强调要提防缘无寒也就罢了，现在就连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都让她当心。陆不系在前往浮浪山的路上也打听了不少关于缘无寒的事，只知晓他是在清平门衰微时接过了掌门之位，在短短十几年间令本门重新一跃成为仙门之首，斩妖除恶无数，在民间风评极好。那些太过离奇的传闻陆不系是不信的，不过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缘无寒对于她而言都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人。
“呵呵，那也是我夸张了，缘掌门对外人还是相当客气的。”苗先生抬起头，“前面就是清平门了，百闻不如一见，等你亲自见到他就明白了。”
两人穿过白玉砌成的上山门，三清殿前广场上练晨功的弟子们对陌生的红衣少女和拎着一只黑猫的苗先生纷纷投来目光。苗先生自若地领着陆不系在殿阁间穿梭，最后登上一座小楼，径直敲了敲房门，“缘掌门，有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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