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卿鉴的门面不算宽阔,没有狴犴这样的瑞兽把守,通体漆黑的大门只有牌匾用金粉缀了三个大字。寻常百姓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是朝堂之上却明白这就是另一种诏狱,不过公荀王上的诏卿鉴全是自己选定的人,人数不多但个顶个是狠角色。虽然诏狱不再沿用,可是谁都知道,王上身后怒张的睚眦,时时嗜血好斗,与以往更盛!
余子墨本是想亲自去大理寺问问情况,一转念又勒住缰绳,搞得破风跟着一扬脖颈,连坐骑都在纳闷,自家主人怎么还迟疑了呢?
余子墨又想起公荀跟他说,徐国大势已定,以后他不必隐匿身形躲在暗处,要学会为人为臣,过过寻常日子,知道什么是发号施令,明白什么是人情往来,毕竟以后还有数十年的光景,虽是暗卫也该有生活,一宅一家有妻有子……所以余子墨试着去发号施令,调转马头去了诏卿鉴。
暗卫人数不多,公荀虽有意扩大却也不能急在这一时一刻,除了能力过人,更重要的死心塌地,所以不是亲信公荀不会指给余子墨。这些人里余子墨有些是认识的,除了个把时常跟着公荀的,还有一些戍北军中被拨过来的,这些人是亲信,但要说是心腹还是差了些意思,毕竟不论是公荀口中还是心里,心腹两个字只给了余子墨。所以诏卿鉴虽是藏龙卧虎的地方,但是对余子墨却是百分百的恭敬,那种顺从仅次于对王主公荀的,只是余子墨不自知而已。
余子墨坐在堂上,问了些日常琐碎,又让人去跟进大理寺审理废后陈氏和废帝公浚的情况,看了些日常公文便打道回府,毕竟诏卿鉴之前一直是为公荀争夺王位筹谋,如今公荀及帝,他们倒突然闲散了不少。
日头偏斜,余子墨回府,依旧一人一桌一副碗筷,睡下的时候,身侧是厚厚棉被圈起来的一方安全地。
正如公荀所料,大理寺的审理并没什么进展。陈氏和公浚都是一水儿的不知,只不过公浚说的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而陈氏说的却是“他公荀就不是奉天而为,没有传国玉玺就是实证,拷问我一个妇人何为,先王若真是传位与他怎会不给他玉玺!”
余子墨面无表情听着属下周数回禀,末了连眼睛都未从供词上抬起吩咐道,“让大理寺撤了吧,你去问问看。”
周数算是余子墨的得力手下,能混到今时今日也练就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可周数这身本事唯不敢在余子墨面前用,因为余子墨曾经拍着周数的肩膀问他,“知道暗卫这身衣服为什么是睚眦衔斧吗!”
周数一脸懵,正寻思怎么彰显主上英明,统领能干,余子墨便用“多做事,少说话”彻底断送了周数狗腿子的作风。也是因为这,余子墨才肯把周数放在身边,碎嘴无妨,脑子得灵光。
周数是气势昂扬进的天牢,心高气傲的质疑大理寺少卿的办案能力,结果三两个时辰的审讯下来,周数也是没想自己能遇见敌手……大理寺少卿还在一旁说风凉话,“你看吧,不是我不想尽快结案!”
废后陈氏听闻更是振振有词,“王上?!哼,他公荀就是个乱臣贼子!你们帮着乱臣贼子谋夺王位天道难容,你们敢拷问我?!我陈家是开国将勋,徐国疆土半壁都是陈家打下来的,即便现在我不是徐国的太后,我也是陈家女儿!公荀敢杀我吗!那就杀啊!杀啊!传国玉玺哀家自是不知道的!”
周数一个头两个大,竟让废后陈氏噎的半天都说不出话,只能瞪着眼睛喊用刑,结果人家废后陈氏吼得比周数声音还大,要请开国元祖的赦免金旨,那金旨一出,他们若是磕掉废后陈氏的一根头发丝都是忤逆大罪!
于是晌午余子墨亲自去天牢的时候,瞧见的便是刑架上血迹斑斑的公浚,若是没有杻械吊着公浚的双手,怕是人已经瘫软到地上了。
公浚头发蓬乱不堪,不光夹杂着稻草,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粘腻在上面,早已经退掉了黑发应有的光泽。手上青筋暴起倒不是因为用力或是震怒,只是连日的拷问让本就羸弱的身体只剩下皮包骨,以至于病白的肌肤再也遮盖不住血管的青色。
余子墨进去的时候,狱卒正在往公浚身上泼冷水,这样可以使人缓醒的方法已经对公浚没有任何作用。公浚依旧低垂着脑袋,任由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身体耷拉着,没有一点生机,湿透了的衣衫紧紧的贴着他瘦弱的身躯,透过这样的包裹,竟能清晰的数清他的肋骨。
余子墨的眉心不自觉的一跳,颔首回应了狱卒们“余大人”的请安,上前一步,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脸上有明显鞭痕的公浚,沉声问周数,“怎么说?”
“应该是真不知道,人已经吃不住刑罚了,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句话。”
“陈氏呢?”
“尚未提审。”
余子墨不自觉的就拧了眉头,“为何?”
顶着功臣子嗣的光环,开口便要请开国君主赦免罪责的金旨!谁动得了啊!于是周数和大理寺少卿默契的达成一致,以公浚为缺口。毕竟同中气十足牙尖嘴利的陈氏相比,公浚一看就是容易松动的那一个。
听了周数的陈词,余子墨点头。周数正在一旁略显不安的等着余子墨指示,却不想他家余统领竟抬手托了一下废帝公浚清瘦的下颌。公浚脸上皮肉外翻,伤口恣肆的显露出他经受了怎样的酷刑,青白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上面全是干裂皴起的死皮,长睫静静垂落却挡不住眼袋上的青黑,睫羽上留着湿润,不知是受刑时的血泪还是刚刚冰冷的凉水。
余子墨收回手,看着失去支撑在重力作用下来回晃动的公浚,眼神晦暗不明,“宣个大夫来,别让他死了。今天先到这,明日我亲自审。”
众狱卒以为终于可以看看传说中余子墨统领的手段,却不想转天余大人根本没去刑房,而是让废帝安安稳稳的倚靠在草垛上,给公浚带了一份莹白的鱼片粥。
两人静止,看着对方,只不过余子墨面目依旧清冷,公浚却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黢黑眼眶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紧锁的眉宇下,惶恐的瞪着余子墨。
半晌,余子墨终于开口。
“没毒。”
公浚终于动了一下,枯槁的手缓缓抬起,在余子墨的注视下,捏起瓷白的汤匙,轻轻的抿了一口粥。默了一会,好像是在证实余子墨所言非虚,才端起粥碗囫囵的吞咽起来,他吃得狼狈至极,公浚为王子、为王上的时候从不知一碗鱼片粥竟然好吃到这种程度,好吃到他都来不及细细品尝就咽进喉咙。
从破城到今日整整半月,公浚不是被架在刑架上,就是被扔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不光要忍受轮番的审讯嘶吼还要时刻感受周身的疼痛。热粥?就是冷饭公浚都不曾吃过一顿饱的,这碗鱼片粥简直是人间美味,公浚喝得太急以至于呛得咳嗽起来。
等公浚的咳嗽平复,碗中还剩下半碗粥,白嫩鱼片清晰可见。公浚却停了嘴,把碗往前推了推,瞪着一双微湿的眼睛看着余子墨。
“不吃了?”
听余子墨问话,公浚声音细若蚊呐,“子……余大人,我母后年事已高,实在受不得牢狱之苦,还请……”
说着,公浚又把碗往前推了推,余子墨便明白他什么意思了,敢情是惦记着他母后。
“陈氏那里自有安排,你若不吃便倒掉了。”
“吃,我吃!”公浚复又拿起汤匙,擓了第一口鱼片入口,他本是想把鱼肉都留给他母后的。
“你知道我是谁?”余子墨近年少在人前走动,多数时候是出去为公荀办事,唯在公荀戍北之时,才时时跟在公荀身侧,护佑公荀安全,所以深居宫中的这些人不该认得他。
公浚慢慢咀嚼口中的鱼片,终于不像恶鬼投胎般抢食,公浚当然记得眼前的这个人。那年他和公荀偷偷驱船游湖,马上要靠岸的时候两人闹得欢,公荀见公浚盯着莲蓬眼馋,非要给公浚采一株最大的,结果公浚见公荀身形不稳,本想上前拉他王兄一把,不想一不小心自己却落入池中。公荀急得不行,拿船桨够了几次,公浚却因为抽筋怎么也划不过去短短的距离,正当公荀要往水里跳去捞他,扑腾几下打水声,公浚身后便多出了一双手,将他托出了水面。
那人年纪也不大,可能只比公浚大一点,所以把公浚推上船便也没了气力,公荀伸手拉他的时候,他一不小心磕在了船梆上,顿时颧骨划出了血。
公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拖上船,看着两个湿漉漉的孩子有惊无险,公荀顿时瘫软在船板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子墨,多亏有你!”
公浚便知道救他的人叫子墨。手脚恢复知觉之后,公浚拧了身上沁湿的帕子给余子墨压住脸上的伤口,奶声奶气的说着,“谢谢、谢谢子墨兄!”
转天公浚还特意给“子墨兄”送了伤药,嘱咐他不要沾水,可是“子墨兄”却因为公浚母后陈氏不问青红皂白,冤枉公荀推公浚入水对他冷眼。最后虽收了伤药,但一句“谢谢主子。”却生生拉远了“子墨兄”的亲昵。
那之后,公荀、公浚越发疏离,这个曾经救过性命的“子墨兄”也便消失在人海里,偶尔远远看上一眼,那人站在公荀身后挺拔如松、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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