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珞几乎是逃也似地掀开那道靛蓝布门帘,从蒸笼般的晒布场扎进作坊内间。
黏腻的热风被骤然截断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老屋特有的、混着染料与木料清苦的荫凉。
内间光线昏蒙,只有天井漏下几束被竹帘筛过的柔光,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游。
李奶奶正坐在靠墙的竹椅上,就着窗口的光斑分拣染缸要用的蓝草叶。听见动静,她抬起眼,老花镜滑到鼻梁中段,目光越过镜框上缘落在沈珞汗湿的额发上。
“哟,珞珞来啦?跑这么急做什么?外面日头这么毒,快进来凉快凉快。”李奶奶的声音和蔼可亲,“瞧你这小脸红的,跟擦了胭脂似的。”
沈珞被说得更加不好意思,仿佛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慌乱被一眼看穿。
她下意识用手背冰了冰依旧发烫的脸颊,那触感一片火热。
她快步走过去,将手里的保温桶和那个西瓜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桌上,试图用动作掩饰内心的波澜:“李奶奶,我带了点冰镇甜酒酿,还有这个西瓜,给您们解解暑。”
“哎呀,你这孩子,总是这么有心,时时刻刻惦记着我们两个老家伙。”
李奶奶笑着放下手里的活,目光慈爱地掠过桌上的东西,又不经意地、带着些许深意地向外面的晒布场方向瞥了一眼,又重新落回到沈珞依旧泛着红晕的脸上,“怎么,跑得这么急,是看见院里……有生人了?”
沈珞的脸“腾”地一下更热了,几乎能感觉到热气蒸腾而上。
她像是个做了错事被大人当场抓住的孩子,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睫,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带着点心虚的意味:“嗯……是看到一个人,在……在晒布。动作挺利落的,是……是新请来帮忙的师傅吗?”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像是随口一问。
“他呀?”李奶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她伸手拉过沈珞微凉的手,放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里,轻轻拍了拍,那触感带着长辈特有的安抚力量,“哪是什么请来的师傅哦,是我那亲孙子,江墨辰。”
李奶奶叹了口气:“他妈妈那边的事……你或许也听到过一些吧。这孩子从小就不容易,最近他那公司里事情又多,人都累瘦了一圈。我看着心疼,就硬把他拽回来住几天,换换心情,呼吸一下镇子里的空气。让他干点体力活,出出汗,活动活动筋骨,总好过闷在办公室、车间。”
江墨辰。
这个名字落进耳中的瞬间,让她忽然想起李奶奶屋里东墙上挂着的那幅字。那是她第一次来作坊时就注意到的,一幅笔力遒劲的「上善若水」,落款处便是「墨辰」二字,还押着一方小小的朱文印。
正想着,江爷爷洪亮的声音伴着有力的脚步声从里屋传了出来,打破了院子里略显沉重的气氛。
“是谁在念叨我的宝贝孙子呢?我在屋里就听见了!”他手里拿着个老式搪瓷杯,看到沈珞,立刻眉开眼笑,中气十足,“是珞珞来了啊!正好正好,你上次说的那个新图样,我这两天琢磨着刻了几个小版,你来瞧瞧怎么样,有没有那个味道!”
屋内的时光仿佛被树的浓荫拉长,变得缓慢而宁静。
沈珞专注地听着江爷爷讲解雕版上水波纹路的深浅与留白技巧,试图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方寸之间的艺术里。
没过多久,一阵沉稳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伴随着晒布场上特有的、微带湿气的风,从那条连通内外的小门廊道里清晰地传来。
江墨辰走了进来。
从室外明亮得近乎刺眼的阳光地,骤然踏入相对幽暗的内里,他的身形轮廓在光影转换中,显得更加清晰而挺拔,像一柄骤然归鞘的利剑,收敛了锋芒,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汗水沿着他线条分明、棱角清晰的下颌线滑落,留下一道微亮的水痕,最终没入已被汗水彻底浸湿的黑色棉衫领口。
他目光扫过屋内,落在那个站在爷爷身旁、穿着淡蓝色旗袍的纤细身影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墨辰,快过来歇歇!活是干不完的,瞧你这身汗,快擦擦,别着了风。”
李奶奶连忙放下手中的蓝草,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心疼,起身从旁边的竹架上取过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递过去。
江墨辰依言走过去,微微躬身,从外婆手中接过毛巾,动作算不上文雅细致,却带着一种利落的、毫不拖泥带水的力量感。
他随意地用毛巾擦了擦脸上、脖颈间淋漓的汗水,黑色的发丝被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前,反而削弱了几分他身上的沉郁之气,添了些许年轻人的不羁。
“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沈家姑娘,沈珞。说起来,你们还是第一次见!”
李奶奶脸上堆起慈和的笑容,热情地为两人介绍,语气中充满了对沈珞的赞赏,“咱家作坊现在好多新颖的图样、还有那些大城市的订单,都多亏了这姑娘牵线搭桥,费心设计呢。”
她说着,又转向沈珞,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珞珞,这就是我孙子,江墨辰,你叫他名字就好。”
沈珞不得不抬起头,努力压下心头那抹不自在,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尽量自然、坦荡些,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轻轻点了点头,唇角牵起一个礼貌而略显拘谨的弧度:“你好,我是沈珞。”
江墨辰看着她,或许是院内清凉的环境,又或许是奶奶在场,他眼神里那层若有若无的郁色似乎化开了一些,不再那么迫人。
他也微微颔首,声音因为大量出汗和短暂缺水而显得有些低哑,像磨砂纸轻轻擦过绒布:“你好。”
“来来来,正赶上了,珞珞特意带了冰镇的甜酒酿和西瓜来,快尝尝,正好解解你这满身的暑气。”
李奶奶说着,已经手脚利落地打开了保温桶,用木勺盛了满满一碗晶莹剔透、米粒饱满圆润的甜酒酿,递到江墨辰面前。
碗是细腻的白瓷,衬得碗中清澈微黄的酒汤、软糯雪白的米粒,愈发显得诱人。
冰凉的瓷碗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刚从烈日下进来的江墨辰微微一怔。
他伸手接过碗,碗壁因为内外温差,迅速凝结起一层细密晶莹的水珠,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滑落。
他低头,看着碗中微微晃动的清澈酒汤,漂浮着的饱满米粒,那股清甜冰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竟神奇地驱散了几分盘踞在他心头的沉闷。
他没有多言,只是拿起放在碗里的白瓷勺子,舀起一勺带着酒汤的米粒,送入口中。
有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冰凉、清甜、醇糯的复杂口感在舌尖味蕾上倏然绽放,那清冽的甜意不像糖浆那般腻人,而是带着米酒独特的柔和发酵香气,顺着喉咙温柔滑下,仿佛一股清冽甘甜的山泉,悄然流淌过被烈日和疲惫炙烤得近乎干涸的河床,所过之处,燥热顿消,只留下一片被妥帖抚慰后的舒爽与安宁。
“怎么样?沈珞爸爸的手艺,可是咱这一绝!这甜酒酿,多少人慕名来买呢!”李奶奶一直留意着他的反应,见状,笑眯眯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炫耀。
“嗯,”江墨辰低低地应了一声,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细细品味了片刻,才惜字如金地补充了一句“好吃的。”
虽然只是如此简短到近乎吝啬的回应,但李奶奶和旁边一直笑呵呵看着、未曾插话的江爷爷,却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欣慰的眼神。
他们太了解这个孙子了,性子沉闷,情绪内敛,对吃食更是向来不怎么上心,能让他主动说一句“好吃”,已是极为难得的认可。
这时,沈珞也已经将那大西瓜抱到旁边的水槽边简单冲洗了一下,然后用刀熟练地切开。
刀刃落下,只听得“咔嚓”一声清脆的裂响,鲜红饱满的瓜瓤便露了出来,黑籽镶嵌在红沙般的果肉里,汁水瞬间流淌出来,闪着诱人的光。
她先小心翼翼地拿起两块,恭敬地递给了江爷爷和李奶奶,然后,目光落到剩下的瓜上,略犹豫了一下,指尖在几块瓜上逡巡片刻,最终挑选了一块切得最大、瓜瓤最红、看起来最多汁最甜的,转身递向刚刚放下甜酒酿碗的江墨辰。
“给,再吃点西瓜吧,解渴,很甜的。”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里面夹杂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紧张与期待。
江墨辰抬眸看她,目光从她泛着柔和光泽、微微泛红的面颊,缓缓落到她递过来的、那块红得如同宝石般诱人的西瓜上。
他沉默地伸出手,接过那块沉甸甸的、流淌着甘甜汁液的瓜。
就在他冰凉的指尖与沈珞微温的指尖交接的那一刹那,有了一次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轻触。
微凉,带着西瓜清润的汁水,和一丝细腻的触感。
沈珞的心猛地一跳,像被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几乎是本能地、有些仓促地迅速收回了手。
江墨辰似乎并未察觉到她这细微的失措,或者说,他并未在意。
他低头,就着方才接过瓜的姿态,大口咬了下去。
西瓜果然极甜,冰凉的、充沛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爆开,如同甘霖降临,迅速滋润了因劳作而干渴焦灼的喉咙。
小院里,树影婆娑,光影斑驳,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吟唱着夏日的长歌。
四个人分享着这简单却足以慰藉身心的夏日清凉,一碗冰镇甜酒酿,一块红瓤西瓜,几句关于天气、关于作坊琐事的家常闲话。
一种无声的、清甜而微妙的氛围,在这古朴幽静、被时光温柔包裹的小院里,静静地弥漫、发酵开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