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坐在我正对面的墙根底下，身体似有似无地起伏着，残破的呼吸声听上去像一只旧风箱。空气里还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我肯定已经被呛得眼圈泛红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的身影在金红色的夕阳余晖中开始有了毛边。大概是猜到了我正在看他，他目光慢慢移向我，轻轻眨了眨眼睛。明明知道从他的位置看不见我，我却好像还是和他对视了，他眼中温柔的笑意浸进心坎里。
他在叫我“不要怕”。
一直到了这一刻，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会有办法，因为他总是这么无所不能的。
“顾上校，把人交出来吧。”
视线突然变得晦暗，一只厚底军靴停在有限的视野里，我只能大致地推测对方身高在一米七八左右，体型匀称，大概是个年轻的军官。
要不是碍于视线，三分钟之内我就能得到他的全部信息，从祖上十八代一直到他幼儿园交往过的女孩儿。
这件事说起来是有些悲凉的。我这个人从来没怨恨过命运，但它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我原来以为失去是因为太过幼小而无能为力，现在才明白从始至终，命运一直在玩弄我。
他一直没有回答，在对方的眼里就成了无声的抵抗。
一小截烟头落在眼前的地面上，没有人留心将它辗灭。浓重的烟草味顺着柜门的缝隙挤进来，鼻腔立刻涌上来酸涩的感觉，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我有很严重的鼻炎，他知道。顾晚征从来不在我面前抽烟，就算烟瘾真的上来，也一定在阳台上吹散了味道再来抱我。其实我真的没那么脆弱，这么多年出任务早磨出来了，也就他天天把我个中央军中校当瓷娃娃养。
这样一点幸福，命运也不舍得留给我吗？
“顾上校，您这又是何必呢？”
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带着假惺惺的惋惜，让人想吐。“他孟烛南是个孤儿，没有身世背景，又是个男人，哪值得搭上您这辉煌灿烂的前程啊？恕我直言，让他这种人进了中央军，已经是老天爷给了他面子啦。”
顾晚征突然笑了一下。他很少有这么失礼的时候，他的家庭把他教育成了一个温良恭简的人，但今天实在是顾不上什么身份了：“恕我直言，于中校，您的下属真的很不会说话。”
眼前那只军靴稍微挪动了一下。
顾晚征的声音又变得很轻很柔和，也可能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感到乏力了，我表盘上的荧光在完全的黑暗中变得不值一提，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听见他轻声说：“烛南才二十五岁呢，用不着您操心前程，至少比您好看一些是没有问题的。”
听起来，他真的生气了。
于中校的心情显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顾上校，您和他今天只能活一个。”他说，刚才那个没有眼力见的下属又马上接嘴：“是啊顾上校，只要眼下这个风头过去了，官复旧职也没有问题的嘛。顾中将他老人家已经打点好了，没人好拂了他的面子呀。连那个孩子也不是不可以保下来的，只要您一句话的事。”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又在看我。顾晚征的眼睛温柔缱绻，不过他平时也总是这个样子，也可以不去多想。他慢慢地开口，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我只不过是爱他，又犯了什么错呢？”
耀武扬威的家伙们都安静下来，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哑口无言了，半晌之后那位中校军官才说：“根据《联盟公共管理法》，对同行交往行为应予25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严重者处死刑……”
“若存在重大立功行为，如坦白从宽并服从联盟安排，为人口增长做出贡献者，可酌情减刑甚至免责。”顾晚征把他的话接下去了，中校先生立刻说：“联盟的这些条款，看来您背得比我更熟悉。”
“背得熟悉又有什么用呢？联盟的法律，就像困住雄鹰的牢笼一样。”顾晚征说。他从来没这样光明正大地发表这些见解，尽管对于联盟在背后已经跟我摇过无数次头。他说到底是顾中将的儿子，即使是要人命的联盟，跟他也没有关系的。本来是这样。
“我可以当您没说过这些话。”于中校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诚意，但他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那只军靴从我眼前挪走，我的视野终于重新开阔起来。
顾晚征有些吃力地挪动一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一些的姿势。“所以，于中校的意思是，只要我说出孟烛南在哪里，这件事就跟我完全无关了？”他抬起蓝色的眼睛，眼神看上去有些戏谑——这些小表情他们大概是看不出来的。
于中校似乎觉得自己看见了转机。“是的，”他向前走了两步，“只要您说出来……”
“那你还是做梦去吧。”顾晚征微笑了一下。
我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有点可爱。
“顾晚征，你真的觉得你能护得了他一辈子？”出人意料地，中校先生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冷静，但我听得后背发冷。
“……他用不着。”顾晚征说。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跟联盟作对的下场。”于中校说，顾晚征只是轻轻地回应他：“也许吧。”
“真希望你待会儿还能这么冷静。”于中校说，然后我听见手机拨号的声音。我似乎已经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可笑的是，这也是我们情报部最常用的手段之一，尽管我真的很看不上眼。
在信号音的漫长等待中，没有一个人再开口说一句话。顾晚征逐渐衰弱下去的呼吸声在暗了的天色中尤为明显，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和他一起困难起来。
“顾晚征。”
虽然做好了准备，我的心脏还是很重地跳了一下，震得胸口都发麻。骨子里生出一种敬畏，顾中将不怒自威的脸浮现在记忆里，连我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企图躲开旧上司萦绕不去的压迫感。
“……好手段。”顾晚征也愣了一下，但随即立刻露出笑容。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失去过多的血很快就会夺走他的性命。
“记住我教过你什么，别让我失望。”顾中将身上始终有那个时代的军人的坚韧和英武，即使是面对这样的情况。但我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那种决堤的感觉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也许是顾中将声音里无法掩饰的浓重的悲哀与苍凉。顾晚征是他的独子，是顾家未来的继承人，有幸福的家庭和很多关心他的家人朋友。相比之下我拥有的就少得可怜，只要那我去换，顾晚征就能带着孩子好好回家……
“开枪吧。”像一盆冷水一样，顾晚征的声音将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我颤抖一下，终于清醒起来。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刺耳的忙音响起，顾中将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的手机械地拍打着男孩的后背，他像一只小小的野兽幼崽蜷缩在我怀里，睡得很熟，身体随呼吸有节律地起伏着。我不敢移开目光，好像顾晚征下一刻就要消失了一样，所以我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他知道我能看得懂。
“说什么 ？”于中校问，但顾晚征就只保持着嘴角淡淡的笑容，不愿意再开口了。
【南南，别害怕。】
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只军靴再一次遮住了我向外看的眼睛，熟悉的金属撞击声让我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夕阳收束了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光线。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什么都听不到，耳边只剩下被无限拉长的尖锐鸣音，像在我脑子里装了一个无休无止的警报器。耳鸣逐渐减退以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在极短的暂停之后更加蓬勃有力地跳动起来，却像低声的呼吸一样破败不堪。
男孩一边耳朵仅仅抵在我肩上，另一边我护在掌心里。他没有被吵醒，清浅的呼吸声划过心脏，让它平静下来。我吻了吻他的额头，温暖的触感让我僵硬的四肢重新活泛起来。
军靴的声音开始在整个房间的角角落落响起来，我不应该再停留下去了。柜身突然剧烈的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人在外面试图打开柜门。这个柜门是我们俩上周踹坏的，但两个小时之前顾晚征补的那一脚显然更为关键。
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在重复几次的暴力牵拉运动中终于宣告功成身退。检查的士兵往里扫了一眼，直起身来大声宣告：“这里没人！”
当然没人。如果他愿意高抬贵手来敲一敲后面的墙壁，也不会发现这里有一条暗道，真的发现了暗道，也找不到任何锁孔或机关，更找不到钥匙，推不开这一扇隐秘的大门。
中央军情报专家孟烛南中校，参上。
杂乱的交谈声去而复返，我凑到观察镜前，视线里还是那双军靴。于中校踢了踢墙壁，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有个身影蹲下来摸索，我有些失望，那只是一个少尉，不是那位中校先生。
“等一下，刚才那个地方。”
于中校的声音。我有点惊讶，手指接触指纹锁的时候确实会有微弱的电流声，我们常年搞情报的人对此很敏感，听得出来并不稀奇。然而连顾晚征都没反应的细微电流，竟然让这个家伙发现了端倪。
片刻之后，一直沾染了血迹的手覆盖了大半个观察窗。拇指和中指上都有茧，掌心有一道横亘的伤口，大概是全身伤口里缝得最难看的一个。因为那是紧急任务过程中，我给他缝上的。
怎么会……？
我紧紧地贴着墙壁，密室空间算不上太大，我已经退无可退了。
一阵电流声过后，暗门纹丝不动。
“妈的，疯子。”我听见有个人抱怨了一声。顾晚征确实是，原来他早就算计好了，只有我能活下来。
这样我又怎么可以辜负他呢？
我有点喘不上气来，我知道我必须马上走了，我不能再等下去。打不开暗道只是一时的，只要他们愿意，总能找到对付我的办法。我伸出一只手撑住墙壁，想让自己喘口气，却摸到了凹凸不平的刻痕。
【我爱你，活下去，别忘了我。——顾晚征】
我最后看了一眼观察窗，却正正对上一只烟灰色的眼睛。
“游戏开始了，孟烛南，你最好像一只老鼠一样，别让我发现你的踪迹。祝你好运。”
我坐上早就准备好的面包车，暂时不会有人追查到这里来，但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顾长明被我安置在后座上，依旧睡得很熟。我抽空看了一眼副驾前摆着的照片，并伸出手去把它放倒下来。
车库的大门缓缓打开，月光倾泻下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可是没有人会像顾晚征那样把一句“晚上好”当作诀别的口令的。
“晚安。”于是我说，将戒指凑到手边亲吻了一下。这一刻我不用再在乎任何人会发现，也不用观察旁人的眼色了。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孟烛南，今年二十五岁，前环球新纪联盟中央军中校，现环球新纪联盟中央军一级在逃通缉犯。后座上那个小崽子是我儿子，管我叫爸，管我老公顾晚征叫爹。我们正在逃亡路上，今天是新纪22年10月2日，丧尸病毒爆发的第26年。我可能要回到旧大陆，而且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如果你们见到这本严格意义上算不上日记的笔记，恭喜你，我们大概是一路人。显而易见，这是一本末日生存指南。乱七八糟的内容有很多，但有一点是永恒不变的。
敬勇气，敬自由，不要放弃希望。
朋友，祝你好运。
新纪22年10月2日
孟烛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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