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一点夏末的潮热和初秋的微燥,从教室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吹皱了摊开的书页。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无声地翻腾。高二三班的教室,在下午第一节课前特有的、带着倦意的安静里沉浮。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书本翻动的脆响,还有压抑的呵欠,构成了这片平静湖面的所有涟漪。
班主任王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事务性的平稳响起,打破了这层薄薄的安静:“同学们,这学期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她的目光投向门口,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刻意的和煦,“陆望遥,进来吧。”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填满。新同学走了进来,步子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轻盈感,像颗小石子投入了这片沉寂的水面,激起的不是喧嚣,而是一种被悄然拨动的张力。
“大家好,我叫陆望遥。”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初来乍到的腼腆,却奇异地穿透了教室的沉闷,像一块透明的冰棱,叮咚一声坠入了许盼汀那片深不见底的心湖。
许盼汀坐在教室靠窗那组的最后一排,几乎是本能地,没有抬头。她的目光牢牢地钉在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集上,一道关于斜面摩擦力的题目正被她拆解到一半。左手习惯性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右手里的自动铅笔稳稳地握在指间,笔尖悬停在纸面,正准备落下那个决定性的受力分析箭头。她的高马尾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几缕不驯的黑色八字刘海垂在镜框边缘,勾勒出一点清冷的弧度。
新同学的声音在继续,简单的自我介绍,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温软尾调。许盼汀的笔尖依旧悬着,她能感觉到那声音的靠近,能感觉到全班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追随着那个身影移动,最后,这束无形的光,连同那轻盈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旁边——停在了她旁边那个空置了一整个夏天的座位上。
那座位紧挨着她,像一片突兀的留白,此刻正被宣告占领。
一片细微的、带着好奇和审视的骚动在空气中蔓延开。许盼汀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自己与新同学之间的空隙里。她维持着垂首看书的姿态,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雕,只有握着笔的手指,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下。笔尖,那坚硬锐利的碳芯尖端,在她刻意维持的静止中,无声地、失控地往下一沉——“嗤”,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在她耳中不啻惊雷。笔尖下的物理题受力分析图,被戳出了一个突兀、深黑、再也无法忽视的小洞。一个完美逻辑线条上的污点。
她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像风吹过湖面。随即,那点微澜便被更深的冷硬压了下去。她甚至没有去补救那个破洞,只是让笔尖僵硬地停在原地,仿佛那个错误从未发生。
课桌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新同学坐了下来。一阵极淡的、混合着阳光和某种青草洗涤剂的味道,随着她的动作,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这味道不浓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像春日里第一缕真正暖起来的风,蛮横地钻进了许盼汀用三年时间、一层层沉默和距离精心构筑起来的寂静壁垒的缝隙。
许盼汀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微不可查地滞涩了半拍。她下意识地屏住,然后才让气息重新缓慢地流动起来,仿佛要过滤掉那缕陌生的暖意。
短暂的安静在两人之间铺开,只有教室里其他角落传来的低语和翻书声作为背景。这安静并不舒适,像一层薄冰,下面是暗涌的陌生与试探。
“那个……”旁边响起试探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这里……之前有人坐吗?”
陆望遥侧过一点身子,看向许盼汀。许盼汀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侧脸上,带着温度。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镜片后的黑色眼瞳,沉静得像深秋的潭水,没什么情绪地迎向新同桌的目光。
视线相接。
陆望遥有一头蓬松的黑色短发,额前是精心修剪过的空气刘海,微微卷曲着,衬得一张脸小小的。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同样漆黑的瞳仁,却像被泉水洗过一样,清澈见底,里面跳跃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和好奇。此刻,那双眼睛正毫不避讳地看着许盼汀,带着点询问,也带着点纯粹的对新环境的打量。
许盼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足两秒,像扫描仪一样,冰冷、客观、不带任何评判。然后,她的视线垂落,回到自己面前那个被戳破的习题集上,唇线抿得更紧了些。
“没有。”她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平直,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桌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回答了问题,却彻底斩断了任何开启对话的可能。她重新拿起笔,不再看陆望遥,仿佛刚才那一眼和那两个字,已经是对新同桌存在的全部确认和最高礼遇。
陆望遥似乎愣了一下。她显然没料到会是如此简洁到近乎冷漠的回应。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困惑,随即又被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观察和探索的光芒取代。她没再追问,只是微微歪了下头,像只试图理解人类行为的小动物,然后也转回身,开始从自己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帆布大书包里往外掏东西。
课本、笔记簿、笔袋、一个圆滚滚的陶瓷水杯……动作算不上安静。帆布包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崭新的书本封面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啪啪”声,笔袋的拉链拉开又合上,“哗啦”作响。她甚至拿出了一小包独立包装的纸巾,塑料包装在她指尖被捏得发出细碎的噪音。
许盼汀的眉心跳了跳。她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物理题上,笔尖移动,试图将那个被戳破的点忽略,继续画出那条代表摩擦阻力的虚线。然而,旁边源源不断的细微声响,像无数根小针,持续不断地刺向她习惯了的、以绝对安静为底色的世界。她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陆望遥终于整理好了桌面,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大工程。她拿起一块崭新的、方方正正的白色橡皮,上面还印着可爱的水果图案。大概是觉得新橡皮边缘太锐利,她开始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着橡皮的棱角,试图让它圆润一点。动作很轻,但那指甲刮过硬质橡皮的声音——“嚓…嚓…嚓”——在许盼汀高度敏感的听觉里,被无限放大,变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单调噪音。
许盼汀的笔尖在纸面上顿住了。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冷意似乎更凝实了几分。她放下笔,右手抬起,又一次扶向鼻梁上的眼镜。这一次动作幅度略大,手指捏住了镜架中梁的位置,似乎是想把眼镜摘下来擦拭。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明显的、被干扰后的不耐。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陆望遥正专注于打磨她的新橡皮,指尖一个用力过猛,那块白生生的橡皮倏地从她指间滑脱,像颗不安分的小石子,滴溜溜地在她的桌面上弹跳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狡黠的弧度,径直滚落下去。
“哎呀!”一声短促的低呼。
许盼汀正低头准备取眼镜,眼角余光只捕捉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飞快地坠落,目标直指她脚边的阴影。
几乎是同时,出于一种对坠落物的本能反应,许盼汀下意识地、迅疾地探手去捞。
另一只手,也带着急切伸了过来。
两只手,在课桌下方那片光线昏暗的狭窄空间里,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之上几厘米处,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许盼汀微凉的指尖,准确地触碰到了一小片温热、细腻、带着鲜活生命力的皮肤——那是陆望遥的手背。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极其短暂的暂停键。
指尖下的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少女特有的温润。那温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许盼汀常年冰凉的皮肤,沿着神经末梢,以光速窜向心脏。
“嗡——!”
许盼汀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兽。一股巨大的、完全陌生的悸动毫无预兆地在她胸腔深处炸开,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肋骨。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倒涌上头,耳膜里瞬间充斥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是冰川深处万年冻土被某种洪荒之力硬生生撕裂开一条巨大罅隙时发出的、沉闷而恐怖的巨响。
那轰鸣并非来自外界,它源自她的体内,源于她自以为早已冰封死寂的心脏深处。
恐惧!一种比面对任何难题、任何压力都更尖锐、更原始的恐惧攫住了她。这恐惧并非针对陆望遥,而是针对她自己体内这突如其来的、失控的、陌生的剧烈震荡。这感觉太陌生,太危险,完全超出了她十八年人生构建的所有认知边界!
她猛地抽回了手!
动作快得像被烙铁烫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手臂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到了自己椅子的金属腿,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在略显嘈杂的教室背景音里依然清晰可闻。
她甚至忘了那块肇事的橡皮。她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自己那只刚刚被“灼伤”的右手上。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挥之不去,像烙印,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麻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下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那擂鼓般的巨响淹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单一的、震耳欲聋的节奏。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后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高马尾纹丝不动,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上的物理习题集,可那纸上的公式和图形早已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墨迹。脸颊上,一点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热意,正悄然蔓延开来,违背着她常年维持的冰冷意志。
陆望遥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和许盼汀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她飞快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起来,像是被那瞬间的冰冷冻到了。她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窘迫和歉意,眼睛微微睁大,看着许盼汀瞬间绷紧如岩石般的侧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比如“对不起”,或者“我不是故意的”。但许盼汀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所有试图出口的话都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最终只是默默地俯下身,自己飞快地捡起了那块滚落在许盼汀脚边的橡皮。那上面沾了一点灰尘。她捏着橡皮,坐直身体,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将橡皮紧紧攥在手心里,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在那柔软的白色表面留下几个浅浅的凹痕。她微微低着头,蓬松的黑色短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空气刘海下的那双眼睛,偷偷地、带着点不安和困惑,瞟向旁边那座散发着寒气、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冰山”。
许盼汀强迫自己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她想重新抓住刚才被打断的解题思路,想用逻辑和公式将胸腔里那只狂躁的野兽重新关回笼子。然而,指尖残留的温软触感顽固地提醒着她刚才那一刻的失控。那股青草与阳光混合的气息,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带着暖意,执着地渗透着她用沉默和冰冷砌筑的厚厚城墙,寻找着哪怕最微小的缝隙。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吸入教室惯有的、带着粉笔灰和纸张味道的空气,来驱散那缕陌生的气息。但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让那缕暖意更清晰一分。她握笔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几乎要将那纤细的笔杆捏断。
旁边的陆望遥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像只受惊后缩回壳里的小动物。教室里其他的声音——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翻书声、窗外的风声——此刻才重新涌入许盼汀的耳中,却显得遥远而模糊。她的世界,在刚才指尖相触的刹那,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灌入了光和热,也灌入了令她无所适从的喧嚣与悸动。
那心跳的轰鸣渐渐减弱,但并未消失,化作一种低沉而持续的震颤,在她胸腔深处回荡。冰川的根基,似乎真的在刚才那短暂的接触里,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撼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碎裂声。
许盼汀的视线落在习题集上那个被铅笔尖戳破的小洞上。那个突兀的黑点,像一只冰冷而嘲弄的眼睛,回望着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