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是某种奇特的赦令,骤然划破了教室里凝滞的空气。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书本合拢的脆响、陡然拔高的交谈声浪,瞬间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心跳轰鸣与指尖残留的灼烫感淹没。许盼汀几乎是立刻,在铃声余韵尚未消散时,就猛地站起身。椅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失态。她没有看旁边一眼,甚至没有收拾桌面上摊开的、那个带着耻辱破洞的物理习题集,只是抓起桌角的水杯,像逃离某种无形的瘟疫现场,脚步略显仓促地离开了座位,径直走向教室后门。
走廊的空气带着一点流通后的微凉,扑在脸上,却没能平息她脸颊深处那点顽固的、不肯褪去的热意。指尖相触的瞬间,那柔软温热的触感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神经末梢,每一次无意识的蜷缩手指,都带来一阵微小的、令人心慌的电流。她握着水杯的手指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用这外在的冷去覆盖那内在的、陌生的燥热。胸腔里,那阵剧烈的擂动虽然平息了,但留下了一种沉闷的余震,一种地基被撼动后的虚空感。她站在饮水机前,看着水流注入杯口,视线却没有焦点,脑海里反复闪回的,是课桌下那片昏暗阴影里,对方手背上细腻的纹理,和自己抽手时那狼狈的、几乎称得上粗暴的声响。
她需要冷静。需要重新筑起那道被那缕青草阳光气息和一次意外触碰就轻易撕开了缝隙的冰墙。
陆望遥坐在原位,看着许盼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捏着那块沾了灰的橡皮,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浅浅的凹痕——那是她自己刚才用力留下的。空气刘海下,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困惑,还有一点点被冻伤的委屈。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个新同桌……许盼汀,她看起来好冷,像冬天结冰的湖面,又硬又滑,让人不敢靠近。刚才那一下触碰,她抽手的动作那么大,撞得椅子都响了,肯定很讨厌自己吧?陆望遥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又涩。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橡皮,那块崭新的、印着可爱草莓图案的白橡皮,此刻显得有点灰头土脸。道歉是必须的。可是……怎么道歉呢?直接说“对不起”?那个冷冰冰的同桌会接受吗?会不会又得到一个比刚才还冷的眼神?陆望遥苦恼地皱了皱鼻子,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橡皮的边角。
忽然,一个念头像小灯泡一样在她脑海里亮了一下。
小卖部!
那个开在操场角落、总是弥漫着面包香和糖果甜味的小小天堂。那里有能融化所有不开心的小法宝!陆望遥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蒙尘的玻璃被擦亮。她立刻站起身,像一只找到了方向的小鹿,脚步轻快地朝教室外跑去,蓬松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跳跃,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许盼汀在走廊尽头站了很久。杯里的水早已接满,凉意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稍微熨帖了一点她内心的躁动。她强迫自己将思绪从那个意外中剥离,去想奶奶早上咳嗽又加重了,该换一种便宜些但据说也有效的止咳药;去想下午数学课要讲的卷子最后那道大题,她昨晚演算时似乎找到了更简洁的解法;去想……去想一切能填满她思绪、让她重新掌控自己的东西。
直到预备铃声再次尖锐地响起,她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最后一丝陌生的悸动彻底呼出,然后端着那杯已然半温的水,转身走回教室。
教室里重新坐满了人,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许盼汀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刻意放得平稳而疏离。她拉开椅子坐下,将水杯放在桌角,视线重新落回那本物理习题集上,强迫自己聚焦在那个被戳破的受力分析图上。她拿起笔,试图用笔尖的轨迹覆盖那个突兀的黑点,仿佛覆盖掉那个失控的瞬间。
就在这时,一片小小的、色彩斑斓的阴影,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她那片刻意维持的、灰白而理性的世界里。
就在她摊开的习题集旁边,紧挨着那个被戳破的洞,安静地躺着一支棒棒糖。
不是那种廉价的塑料棒水果糖。它有着透明的、厚实的圆形糖体,像一颗凝固的巨大琥珀,里面清晰地包裹着几瓣完整的、橙黄鲜亮的芒果果肉。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这颗小小的糖果上,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泽,那被包裹的果肉纤维丝丝分明,饱满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甜美的汁水。糖身固定在一根短小的白色塑料棒上,糖纸是亮眼的明黄色,印着芒果的图案和品牌标志,边缘被仔细地卷起、压紧,包得一丝不苟。
许盼汀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几毫米处,再也无法移动分毫。她的目光,被牢牢地钉在了这颗突然出现的、过分鲜艳、过分甜美的入侵者上。那纯粹的、张扬的明黄色,像一小块燃烧的太阳碎片,蛮横地灼烧着她习题集上灰暗的公式和冰冷的几何线条,也灼烧着她刚刚才勉强重新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
“那个……”
旁边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点迟疑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像初春冰层下试探涌动的第一道细流。
许盼汀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带着某种抵抗的意味,转过头。
陆望遥微微侧着身,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蓬松的黑色短发有几缕不听话地翘着,空气刘海下,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许盼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那眼神里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窘迫,有浓得化不开的真诚歉意,还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期待,像小狗湿漉漉的眼神,让人无法真正狠下心来。
“刚才……橡皮滚过去……吓到你了吧?”陆望遥的声音轻轻的,语速有点快,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像羽毛搔刮着耳膜,“我不是故意的。”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许盼汀习题集上那个显眼的破洞,又迅速移开,仿佛那是个让她更感愧疚的证据。“这个,”她的视线落回那颗明黄的棒棒糖,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笨拙的讨好,“芒果味的……很甜。就当……赔礼道歉。”
她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飞快地低下头,目光盯着自己膝盖上绞紧的手指,耳根悄然爬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蓬松的短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只留下微微抿着的嘴唇和泛红的耳尖暴露在许盼汀的视线里。她整个人缩在那里,像一只做了错事,叼着自己最珍贵的骨头来求和的小狗,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天真的脆弱感。
许盼汀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在陆望遥低垂的发顶、泛红的耳尖和她膝盖上绞紧的手指之间短暂地停留,然后,又落回桌面上那颗明黄色的棒棒糖上。那鲜艳的色彩在灰扑扑的课桌和写满冰冷公式的纸张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
空气凝固了。教室里其他同学的交谈声、翻书声、甚至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剩下她们两人之间这片狭小的空间,以及那颗散发着无声诱惑的糖果。
许盼汀的内心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拒绝它。像拂去一粒灰尘一样,把它扫开。或者,看也不看,直接扔回给她。这才是符合她人设的反应,是她应该做的。冷漠、疏离、筑起更高的墙。这颗糖,和它主人身上那股青草阳光的味道一样,带着一种危险的暖意,一种融化坚冰的潜力,这让她感到本能的恐惧。
可是……
那低垂的发顶,那泛红的耳尖,那绞紧的手指……陆望遥道歉的姿态里,有一种过于直白、过于纯粹的诚恳,像未经打磨的水晶,毫无杂质,反而让任何冰冷的拒绝都显得残忍而刻意。那颗被精心包裹的糖果,里面凝固的饱满果肉,像是对“甜”这个概念的具象化诠释,带着一种近乎幼稚的、笨拙的善意,固执地停在她的世界里。
许盼汀的唇线抿成了一条僵直的线,唇色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镜片后的眼眸深处,那片沉静的深潭之下,冰层与暗流在无声地剧烈冲撞。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犹豫,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住了她惯于决断的心。
她盯着那颗糖,时间仿佛被拉长、黏稠。
终于,在陆望遥几乎要把自己的手指绞断,那颗小小的期待之心快要沉入谷底时,许盼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既没有拿起那颗糖,也没有将它推开。
她的目光,从糖果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的物理习题集。握着笔的手指,指节依旧泛白,但悬停的笔尖,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落了下去。笔尖没有去覆盖那个破洞,而是落在了旁边空白的草稿区域,开始画一条新的、代表重力方向的直线。她的动作恢复了之前的稳定,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仿佛刚才那漫长的凝视和内心汹涌的挣扎从未发生过。
她什么也没说。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没有看陆望遥一眼。
那颗明黄色的、包裹着饱满芒果果肉的棒棒糖,依旧静静地躺在她的习题集旁边,紧挨着那个被铅笔戳破的黑点。像一个突兀而鲜艳的注脚,一个沉默的、带着甜味的问号,被遗弃在灰白理性的边缘,却又无比顽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阳光移动,光斑爬上了糖纸,那明黄色更加耀眼了,像一小块永不熄灭的暖阳,固执地、安静地烘烤着许盼汀用沉默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冰壁。
陆望遥偷偷抬起一点眼睫,飞快地瞟了一眼那颗糖,又瞟了一眼许盼汀冷硬的侧影。看到糖还在原地,没有被扔掉,也没有被冷漠地推回来,她绞紧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一点,眼底那点沉甸甸的委屈,似乎被一丝微弱的、小心翼翼的亮光所取代。虽然对方还是不理人,但……这好像也不算最坏的结果?
她悄悄地、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坐直了一点身体,也拿出自己的课本,翻开。只是眼角余光,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偷偷溜向那颗躺在冰冷公式与沉默壁垒边缘的、小小的、明黄色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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