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簇新的蓝色练习册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许盼汀的桌角，重新被那本带着磨损和一个小小黑洞的旧习题册占据。粗糙的封面，熟悉的公式字迹，冰凉的纸页气息，都带着一种扭曲的安定感，重新包裹住她。她翻开它，笔尖落在空白处，沙沙作响，专注得近乎刻意，仿佛要将周遭的一切，连同旁边那个安静得有些异常的同桌，彻底屏蔽。
陆望遥也安静得出奇。她不再有那些窸窸窣窣的小动作，也不再试图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旁边那座冰山的动静。她把自己缩在课桌的三分之二空间里，身体微微侧向过道方向，在两人之间划下一条清晰的无形界限。空气刘海下，那双总是跳跃着好奇光芒的小鹿眼，此刻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课本或卷子，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一种无声的、带着点负气的疏离，从她小小的身体里弥漫出来。
日子在这种刻意维持的冰冷平静里滑过几天。秋意渐浓，窗外的梧桐叶子边缘开始染上金黄。教室里的气氛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偶尔需要传递试卷或作业本，两人都目不斜视，指尖飞快地一触即离，像碰到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极力避免的仓促。
直到这天下午的物理课。
物理老师是个思维跳跃的老头，讲到兴起，唾沫横飞地在黑板上写下一道明显超出常规难度的综合题，电路分析叠加磁场偏转，线条和符号纠缠在一起，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道题，有点意思啊，”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着狡黠的光，“算是给咱们班物理尖子的一点小挑战。省里下个月有个高中生物理创新竞赛的通知，咱们学校有两个名额。这题嘛，就当个小小的热身，思路开阔点，别被常规框住！”
竞赛？许盼汀的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点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黑板，那道题的结构在脑海里迅速拆解。磁场边界……等效电路……洛伦兹力做功……几个关键模型瞬间浮现。对她而言，这更像是一块等待拆解的精密机械，挑战性激起的不是畏惧，而是近乎本能的、拆解逻辑链条的专注与兴奋。她微微直起背脊，开始在草稿纸上列出核心方程，笔尖移动的速度快而稳定，带着一种冰冷的、掌控全局的韵律感。
然而，这韵律感很快被旁边传来的、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动静打断了。
是笔尖重重划过纸张的声音，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烦躁。然后是极其轻微的、带着挫败感的吸气声。
许盼汀的笔尖顿住。她不用转头，也能清晰地感知到旁边那团名为“陆望遥”的云，此刻正散发着强烈的“卡壳”气息。那气息混合着困惑、急躁，还有一丝被难题碾压的委屈。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自己的推导。能量守恒……这里引入动态电容模型更简洁……她的思路清晰。可旁边那细微的、代表“挣扎”的声响，像一根无形的丝线，顽固地缠绕着她的注意力。她试图屏蔽，但那气息太近，太鲜明。
终于，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啧”，像小石子投入许盼汀心湖的冰面。
她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镜片后的目光依旧钉在自己的草稿纸上，但公式和符号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薄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讲台上物理老师已经开始踱步，目光扫视着台下或奋笔疾书或抓耳挠腮的学生。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翻书的脆响。
陆望遥的挣扎似乎达到了顶点。她的笔彻底停住了，脑袋微微耷拉着，蓬松的短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肩膀垮着，像一株被秋霜彻底打蔫的小草。她甚至无意识地用笔帽一下下戳着那道让她束手无策的题，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笨拙。
许盼汀胸腔里那块被冰封的区域，冰层似乎被这持续的、细微的“笃笃”声震得簌簌作响。一种极其陌生的冲动，像被冰层下暗流推动的浮冰，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
她需要安静。她需要旁边这个人停止这种无意义的、干扰她的挣扎。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带着她惯有的、冰冷的逻辑性。
于是，几乎是未经大脑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许盼汀依旧维持着低头看书的姿势，目光甚至没有从自己的草稿纸上移开。但她的右手，那只握着笔、指节泛白的手，却极其突兀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伸了过去！
目标不是陆望遥，而是陆望遥摊开在桌面上的、那道让她抓狂的物理题所在的练习册！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精准地按在了陆望遥正在无意识戳弄的题目旁边——那个被笔帽戳出几个小凹坑的位置旁边。
陆望遥像是被电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颤！戳笔的动作瞬间僵住。她倏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旁边。
许盼汀没有看她。她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嘴唇抿得紧紧的。她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自己伸出的那只手上——那只正按在陆望遥练习册上的手。
然后，在陆望遥惊愕的、带着点懵懂的注视下，许盼汀的食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笨拙，开始移动。
她的指尖在陆望遥的练习册上划过。没有言语，只有指尖与粗糙纸面摩擦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她画了一条辅助线。不是随手一画，而是精准地连接了电路图中两个被陆望遥忽略的关键节点。
画完，指尖停顿。
接着，又移动。在磁场区域的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等效电流方向的箭头。
再然后，她的指尖指向题目中一个描述磁场变化的句子，在那个时间变量“t”下面，用力地点了点。
整个过程，许盼汀没有说一个字。她的动作生涩，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做一件极其艰难、极其违背本性的事情。她的脸微微侧向另一边，视线低垂，长长的睫毛在镜片后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只有那只落在陆望遥练习册上的手，和那几道被笨拙画下的、却精准无比的线条和标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清晰感。
陆望遥完全呆住了。她看着那只按在自己练习册上的、骨节分明的手，看着那几道突然出现的、指向明确的辅助线和标记，再看着许盼汀那刻意避开她视线的、冷硬的侧脸轮廓。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一道亮光猛地劈开了陆望遥脑海中被难题堵塞的混沌！
那条辅助线！连接的是那个隐藏的并联支路！那个等效电流方向！正好解释了为什么电子在磁场边界会那样偏转！还有那个时间变量“t”……对了！磁场是随时间变化的！她之前完全忽略了动态过程！
堵塞的思路瞬间被凿开一个口子，灵感如同洪水般汹涌而入！陆望遥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像两颗骤然被点亮的星辰！所有的沮丧和委屈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豁然开朗冲散！
“啊！原来是这样！”她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和恍然大悟的激动，甚至忘了维持这几天的疏离，“这里要等效！还有这个t！我懂了！”
她几乎是立刻抓起笔，伏在练习册上，顺着许盼汀画下的那几道“无声的指引”，飞快地演算起来。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发出轻快的沙沙声，与之前的烦躁笨拙判若两人。蓬松的短发随着她专注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空气刘海下，那双眼眸重新燃起了明亮的光彩，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小小的、纯粹的、因解开难题而无比满足的酒窝。
许盼汀按在练习册上的手指，在陆望遥那声恍然大悟的低呼和骤然明亮的雀跃中，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指尖下是粗糙的纸张，却仿佛能感受到旁边那人身上重新散发出来的、带着温度的活力。那活力像一小簇火苗，隔着微小的距离，无声地烘烤着她微凉的指尖。
她没有立刻收回手。那只手依旧停留在陆望遥的练习册上，像一座沉默的、刚刚投下指引灯塔的岛屿。她甚至能感觉到陆望遥飞快演算时，笔尖移动带起的细微气流拂过她的手背。
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妙的暖流，顺着指尖被触碰的地方，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上蔓延了一点点。带着点细微的痒意，却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恐慌或想要立刻逃离。
过了几秒，也许是十几秒，在陆望遥完全沉浸到解题的流畅感中时，许盼汀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的若无其事，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手重新放回自己的草稿纸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纸面的粗糙感，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被阳光晒过的、属于陆望遥的气息。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没有下午那种灭顶的轰鸣，只是比平时稍快了一点点，像冰层下暗流涌动的速度悄然提升。
她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自己那道复杂的综合题上。思路依旧清晰，但这一次，笔尖落下的轨迹，似乎不再那么僵硬冰冷。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微微低垂的侧脸上，镜片边缘反射着一点柔和的光晕。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由疏离和负气筑起的无形冰墙，仿佛在刚才那无声的指尖触碰和豁然开朗的明亮眼神里，悄然融化了一个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一丝暖意渗透进来的小孔。
陆望遥解完了那道题，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她放下笔，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旁边。
许盼汀依旧专注地写着什么，侧脸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但陆望遥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许盼汀那只刚刚收回的手上。那只手，指节修长，此刻正稳稳地握着笔。
陆望遥的嘴角，那个因解出难题而扬起的笑容，悄悄地加深了一点。她没有说话，只是转回头，心情莫名地变得轻盈起来，像被阳光晒暖的云朵。她拿出下一节课的书本，动作恢复了往日的轻快，甚至带着点小小的雀跃。空气刘海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眼底那片小小的阴霾，被刚才那道劈开混沌的亮光彻底驱散了。
讲台上，物理老师背对着大家，还在黑板上演算着复杂的步骤。窗外的梧桐叶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靠窗的最后一排，冰冷的秩序与温暖的活力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似乎依旧存在，但空气里，却悄然流动着一种崭新的、名为“无声指引”的默契暖流。它细微、笨拙，却带着破冰的力量，在初秋的阳光下，无声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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