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小愚从未见过这样的李莲花，他从来都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但是精力充沛的，还从没这样虚弱过。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还没有一个人浑身布满了这么多碧青的裂纹。
如此恐怖！
碧茶之下，无人能生还。
若是其他人，他说不定能和药魔一起以此自傲，毕竟这是他师门的绝学。
反正他是小魔头，别人的死活他不关心。
可这是他的父亲！
是他刚刚才失而复得的亲人！
泪水模糊了笛小愚的眼睛，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去触碰李莲花，他知道他此刻定是非常疼的。
平时里那些聪明伶俐此刻跑得无影无踪，他就像个普通的十岁孩子一样，无助地哭着，颤抖着轻声唤着：
“父亲……”
“别哭了，我又没死。”李莲花艰难地开口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一些，“不是说让你练完三遍再睁眼的吗？臭小子又不听话。”
你都这样了，还不忘记骂我？！
这究竟是个什么父亲？！
笛小愚崩溃。
“我练完了！”笛小愚强忍着呜咽回了句，悲伤立时减轻了很多。
“我的药散在地上了，你喂一颗给我。”李莲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全身都在轻微地战栗，让他的声音都听上去有些颤抖。
笛小愚赶紧用力眨掉眼里的泪水，视野这才清晰起来。
地上掉落的药瓶子却也没有多远，最多只有成年人一臂距离。
可是父亲他……都无力拿到了！
那么在这独自生活的十年里，又有多少次如今日这般在碧茶毒发之时，将药不慎掉落了？
又有多少次能遇到好心人帮他捡起呢？
笛小愚一边颤抖着将药喂进李莲花的嘴里，一边想着想着泪水又模糊了双眸。
原来自己的父亲，竟也吃了这许多苦。
“好了别哭了，这毒只是看着可怕，其实没什么的。”李莲花吃了药后，好了很多，身上碧色的纹路逐渐褪去，故作轻松地安慰着笛小愚。
心中不由得纳闷，这小子不是恨不得自己去死吗？怎么看自己毒发这样伤心了？
我竟是看错他了，虽然心思深重，但实在是个善良正直的好孩子。
阿飞将他教得很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骗人。”笛小愚却没那么好骗，一边将方才采集的碧玉蜜给李莲花喂下，一边小声反驳，“整日嘴里没一句真话，还让爹爹怎么相信你。”
“我今日毒发的事，你可别告诉你爹爹。”李莲花的关注点，却在别处。
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子知道了，尚且如此难过，跟自己情比金坚的阿飞不得哭死过去？！
他也知道自己毒发之时，定然是面目可怖的，但是没想到能直接将这臭小子吓哭成这样！
定是不能让阿飞知道。
“放心，你瞒不住我爹爹。”笛小愚闻言却哭得更凶了，他是不是在无人的角落里，也将许多苦楚偷偷咽了，只让我们看到他健康快乐的样子？
这个人怎么这么坏？！
怎么这么不坦诚呢？！
有什么是一家人不能一起面对的吗？
“ 我和爹爹一定会治好你的。”笛小愚语气坚定地承诺。
“你这孩子，不是也学医术了吗？还不清楚我的状况吗？同为医者，我便也不瞒你了。” 李莲花终于觉得四肢又回到自己身上了，勉强坐了起来。
“碧茶之毒乃天下至毒，若是没有扬州慢，我于十年前就死了，这十年已是赚得了。我的身体我清楚，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少时日了。”李莲花看着自己的手，还有碧色未褪尽，像个怪物般可怕。
这碧纹似是种在了骨头里，以李莲花的身体为养料，一点点生发壮大，此时此刻，已然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刻。
初时毒发，身上还没有这些碧纹，随着时间的推移，毒发频率越来越快，每次发作越来越猛烈不说，这些碧色的纹路也渐渐由体内破土而出，在体表显现出来，越来越多，此时已快要全部占据整个手臂，让人根本看不出皮肤本身的颜色。
他想到方才看到自己手臂那满目碧绿的样子，自己的身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你我父子一场，我一贫如洗，也无甚好留给你的，方才的心法是我师门所传，名唤扬州慢。我身上最珍贵的就属它，今日传给你，你定要好生练习，来日或可救你性命也不得而知。”李莲花既然把话说开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仿佛交代遗言，“我或许活不过今冬，你是个好孩子，到时候定要好生安慰你爹爹。”
平时伶牙俐齿的笛小愚，却久久没有说话。等李莲花发现时，发现他已哭成了一个泪人，浑身颤抖无声地哽咽着。
竟比给亲爹送终还要悲伤。
李莲花心中啧啧称奇，原来他竟然对我感情如此之深了，平时竟是我错看了他，于是也心中感动，将笛小愚搂入怀中，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劝道：“你能为我流这么多眼泪，也不枉你我父子一场。哭过之后还得接受现实，毕竟我这结局，十年前就定下来。”
“不过好在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为自己找后爹了，眼光也很不错，方多病那小子虽然武功差了些，脑子不够灵活以外，品行却着实不错，是个当爹的料子，想来到时候你们能相处好的。”李莲花又说。
“只是你爹爹是个死脑筋，定是不会同意的，到时候还不知道得多苦……”李莲花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眼眶蓦地红了。
听得笛小愚心中悲痛又愤怒，李莲花的遗言他一句都不想听，还没到最后一刻，他凭什么就给自己判了死刑？！
看来得给他下一剂猛药了。
“你放心，你要是敢死，我定然想尽千方百计地让方叔叔和我爹爹喜结连理，绝不让你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笛小愚忽然凉凉地说。
逆子！
你这样我才不能瞑目！
李莲花眼里的泪水瞬间憋了回去。
“别以为爹爹就吃你这套。你的珍藏本，我已给了方叔叔，你那些把戏，他很快就能学会了。”笛小愚又说。
“你！”这次李莲花是真的要吐血了。
你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
“你这小子，这会儿倒是孝顺了？平时怎么整日忤逆为父呢？”李莲花咬牙切齿。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省得你整日自怨自艾的，没得让人瞧不起。”笛小愚又说，“我爹爹那样坚韧的人，真不知怎么看上你的？”
“臭小子！”李莲花心头又插一剑，气得说不出话来。
心中终是生出一股求生意志，不再如方才那样甘愿赴死了。
“行了，有空想想怎么好好活着吧。”笛小愚没再看李莲花的表情，从包袱里拿出纸笔，一边问一边记录，“说说吧，方才毒发是个什么感受？你那个药又是什么成分？吃了后感觉如何？碧玉蜜对你有帮助吗？”
李莲花气得瞪了几眼笛小愚，终是仔细思索起来。
回到莲花楼以后，又被笛小愚逼着将这些年每次碧茶毒发的情形和感受，事无巨细地回忆了一遍，并且将自己用过什么药，曾经又受过什么伤，也像交代错误一样向笛小愚坦白了，一五一十。
“我说你别费力气了，我自己就是郎中，无了大师也无计可施，药魔都不一定有办法，你要么歇歇吧。”李莲花艰难地开口。
他又被迫吃了一碗笛小愚配的药，实在担心本来还能活十个月，被这小子一顿折腾只有五个月寿命了。
“你和无了没有办法，不代表我没有办法；我师父无计可施，不代表我配不出解药。”笛小愚凉凉地看着李莲花，将他心中所想看了个清楚明白，“这么怕死早干嘛去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莲花只得细细体会了一番，好似真的比平日能轻松一些？
李莲花有些惊喜地看向笛小愚。
“一群庸医！还敢质疑本少主？！”笛小愚冷哼一声。
逆子！
李莲花拳头又情不自禁握紧了。
“收拾收拾，跟我去找药魔吧。”笛小愚却不理他，扔下一句话，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又是一番仔细记录。
碧茶之毒十分棘手，他心中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自信，他一个人不行，药魔那里一应俱全，且对碧茶之毒最为了解，想要找到解药，还得找药魔。
李莲花却不知道笛小愚心中所想。
他看着笛小愚那认真的模样，心中欣慰，没想到一个继子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感动。
以后他定要好好对这小子。
同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遗憾和奢望来，这小子要是他的亲生骨肉，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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