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洁的台阶，吞下梧桐叶的脆响，
新漆的铜门框住一室暖调的谎。
西装裹紧185cm的残阳轮廓，
指节在暗袋里，攥紧未愈的痂与霜。
蝴蝶兰在协议扉页吐出芬芳，
烫金字体游弋如冰冷的蟒。
“天使”的羽翼由数据荆棘编织，
落笔处，墨迹将渗出血的微光。
他的目光切割空气——
镜片后，冻土在无声龟裂。
她颈间的蓝宝石垂泪，
在香薰暖风里，凝成深海警报。
而窗外，
深川的秋正把云层熔成滚烫的金箔，
浇铸着崭新的牢笼，
等待一个签名的降临，
烙下这时代的纹章。
深川的暴雨终于停歇，一夜之间被清冽的风涤荡殆尽。梧桐叶尚未完全染金，却已显出脆弱的倦意，在干冷的空气中打着旋，落在深川大学就业创业中心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阶上，旋即被保洁员无声地扫去，不留一丝痕迹。这座崭新的玻璃幕墙建筑，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水晶，折射着十月的阳光，也映照着莫问此刻毫无温度的脸。
他站在台阶下，身后是陈小波、吴理、曹飞成。深灰色的定制西装包裹着他1米85的挺拔身躯，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线条，昂贵的面料下，肌肉的轮廓若隐若现，那是绿茵场上无数次冲刺留下的勋章。然而，这精心修饰的躯壳里，灵魂却像被抽空了。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投下小片阴影，薄唇紧抿，长睫低垂，遮住了那双曾盛满阳光、如今却只剩下冰封死水的眸子。镜片后的视线，空洞地落在台阶上方那扇沉重的、嵌着校徽的玻璃大门上，仿佛那是通往某个未知刑场的入口。
二十万开发尾款，一百万天使投资。
腾速科技控股51%，莫问团队49%。
一年内，《魔幻夺宝》注册用户突破百万。
对赌协议。
韩离。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神经末梢。方宏斌那张油滑的脸、刻薄的言语、一次次无理刁难和克扣，如同肮脏的默片在脑海中反复播放。最终拿到手的二十万，像被无数双手反复揉搓过的、沾满污渍的纸币，散发着屈辱的气息。至于那一百万的“天使”……莫问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天使？不过是恶魔抛下的、裹着蜜糖的枷锁。
“问哥，”陈小波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刻意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同样穿着合身的西装，健硕的体格将衣服撑得鼓胀，古铜色的脸庞上，那双总是充满暴躁或热忱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霾。“待会儿…别冲动。”他指的是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吴理缩在陈小波身后，崭新的西装穿在他瘦小的身板上显得空空荡荡，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镜片后的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仿佛周围无形的空气中布满了致命的陷阱。那晚在服务器深渊里与自毁程序搏命的惊魂，似乎抽干了他仅存的胆气。
曹飞成站在另一边，姿态略显疏离。剪裁精良的深蓝色西装衬得他气质清冷。他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昂贵的贝母纽扣，目光沉静地落在远处校道上几片被风卷起的落叶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用这份刻意的平静，对抗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内心的凝重。
“走吧。”莫问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只激起微不可闻的涟漪。他率先抬步，踏上了冰冷的大理石台阶。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台阶上回荡，单调而沉重，如同命运的倒计时。
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崭新皮革、消毒水和某种昂贵香薰的暖风扑面而来。就业创业中心的大厅异常宽敞明亮，挑高的穹顶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光线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洒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精心营造的、属于成功与机遇的虚假芬芳。
然而，这虚假的暖意，在莫问踏入的瞬间，就被一道冰冷的目光彻底冻结。
韩离。
他坐在大厅深处，临时布置的签约区主位上。一身剪裁无可挑剔的炭黑色羊绒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神情淡漠。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指尖一枚造型简约却价值不菲的铂金戒指反射着冷光。他并未起身，甚至连目光都只是淡淡地扫过进门的莫问一行人，如同检视几件刚刚入库、尚需评估的商品。那眼神里没有明显的敌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冰冷的玩味。仿佛在欣赏自己精心编织的网中，猎物徒劳的挣扎。
莫问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的窒息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强迫自己挺直了背脊，下颌微微抬起，迎向那道目光。冰封的眼眸深处，是同样冰冷的火焰在无声燃烧。屈辱？愤怒？不甘？都被他死死压在那片灰烬之下，只余下磐石般的坚硬。
就在这时，韩离身边，那个一直低眉顺眼、穿着香奈儿最新款米白色针织套裙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琴远。
莫问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瞬间钉在了她的身上。
她坐在韩离身侧，位置略靠后一些，像一件精致却沉默的附属品。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精心打理过的微卷。脸上化着无懈可击的淡妆，遮掩了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深深的疲惫。她今天很美，美得惊心动魄，却又美得毫无生气。象牙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柔光，纤细的脖颈上戴着一条设计精巧的钻石项链，吊坠是一颗泪滴形的蓝宝石，幽幽地垂在锁骨之间，如同凝固的悲伤。
当莫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似乎有所感应，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抬起眼，那双曾经清澈如秋日深潭、盛满星光和笑意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朦胧、疏离，却又在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愧疚？担忧？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囚禁的哀伤。
两人的视线，隔着喧闹的筹备人群（摆放名牌、调试麦克风、布置鲜花），在充斥着虚假暖意和冰冷算计的空气里，短暂地、无声地交汇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莫问看到了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迷雾，看到了蓝宝石泪滴在她颈间折射的冰冷光芒，看到了她放在膝上、微微蜷缩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涂着裸粉色的蔻丹，却透着一股被豢养的脆弱。一股尖锐的痛楚，比任何屈辱都更甚地，瞬间刺穿了莫问冰封的心脏！那痛楚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强装的镇定撕得粉碎！
他想起了凤凰木下抱着乐谱、笑容清澈的女孩；想起了图书馆里并肩自习时，她发梢传来的淡淡栀子花香；想起了暴雨的便利店门口，她眼中碎裂的琉璃和无声的呐喊……那些属于“琴儿”和“猪猪”的、滚烫而纯粹的旧时光，此刻被眼前这幅华丽而冰冷的景象彻底碾碎！
就在莫问眼底冰封的堤坝即将被汹涌的情绪冲破时，琴远的眸光轻轻闪烁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隐晦、几乎无法捕捉的示意。她的视线飞快地、几不可察地扫过韩离的方向，然后又迅速垂下，重新落回自己交叠的双手上。那细微的动作，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醒了莫问。
警告！她在警告他！在韩离无处不在的注视下，提醒他克制！
几乎是同时，韩离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短暂而危险的视线交汇。他并未转头看琴远，只是搭在桌面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带着掌控一切的意味，轻轻覆盖在了琴远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一个看似亲昵，实则充满占有和宣示意味的动作。
琴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绕。她没有任何反抗，甚至连一丝挣扎的意图都没有，只是任由那只骨节分明、象征着绝对权力的手覆盖着自己的。她甚至微微侧过头，对韩离露出了一个极其温顺、极其柔美的微笑。那笑容完美无瑕，却空洞得令人心碎。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莫问的视网膜上！灼痛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拉回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大厅中央悬挂的深川大学校徽，冰冷的金属光泽刺得他眼底生疼。胸膛里翻江倒海的情绪，被一股更深的、混合着血腥味的寒意强行镇压下去。
“莫问同学，这边请。”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笑容标准的年轻女工作人员适时地迎了上来，引导他们走向签约区预留的位置。
签约区的布置庄重而奢华。长条形的红木会议桌光可鉴人，桌面中央摆放着盛开的白色蝴蝶兰和郁金香。桌面上已经整齐地摆放着几份厚厚的文件，封面烫金的“投资协议”、“保密协议”和“对赌协议”字样，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桌签上分别写着：腾速科技总裁韩离、深川大学副校长唐学明、项目负责人李莫问……
莫问在指定的位置坐下，陈小波、吴理、曹飞成依次坐在他两侧。对面，韩离依旧姿态闲适，琴远安静地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一个美丽而沉默的背景板。韩离带来的两名助理和一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精明的律师则坐在更外侧。
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空气里只有工作人员调试麦克风发出的细微电流声，以及吴理控制不住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一阵爽朗却略显浮夸的笑声由远及近。
“哎呀呀，韩总！久仰久仰！欢迎莅临我们深大指导工作啊！唐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深川大学副校长唐学明，满面红光地大步走来。他身材微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发亮。圆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快步走到韩离面前，远远就伸出了双手。
“唐校长客气了。”韩离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脸上也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社交性的微笑，伸出手与唐学明用力握了握。两人的手在空中交握、摇晃，笑容满面，寒暄着“学校发展”、“企业支持”、“人才培养”之类的场面话，气氛似乎瞬间变得热络起来。
然而，莫问却清晰地看到，唐学明在与韩离握手时，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轻轻拍了拍韩离的手肘上方。那动作一闪即逝，快得像错觉。但莫问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他想起了那些在深大内部论坛隐秘流传、又迅速被删除的帖子，唐学明与腾速科技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科研经费的挪用、实习名额的明码标价、甚至学生创业项目的定向输送……网上的爆料贴虽然语焉不详，但矛头直指这位道貌岸然的副校长。此刻亲眼所见两人之间那超越寻常官商关系的微妙互动，那些流言仿佛瞬间有了狰狞的实体。
唐学明与韩离寒暄完毕，又热情地与莫问等人一一握手，口中说着“后生可畏”、“学校骄傲”之类的套话。当他宽厚温热、带着薄汗的手掌握住莫问的手时，莫问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手上那枚硕大的金戒指硌着自己的指骨。唐学明的笑容依旧热情，但那双眯缝的小眼睛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审视和评估，如同在掂量一件货物的价值。那目光让莫问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好了好了，各位都请坐！今天是深大学子创业路上的里程碑，也是我校与腾速科技这样顶尖企业深化合作的新起点！我们抓紧时间，开始签约仪式吧！”唐学明在主位坐下，清了清嗓子，对着麦克风宣布，声音洪亮，充满了官方的喜庆。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主持人用激昂的语调介绍项目意义，镁光灯闪烁不停。唐学明代表校方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盛赞莫问团队的才华和深大的培养，更不遗余力地强调腾速科技对高校创新创业的支持是“高瞻远瞩”、“回馈社会”的典范。
轮到韩离发言时，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韩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已一丝不苟的西装袖口，姿态从容优雅。他走到发言席前，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俊美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掌控感。
“首先，感谢唐校长和深川大学的信任与支持。”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音质清越，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感。“腾速科技投资‘魔幻夺宝’，并非仅仅看中其商业潜力。我们更看重的是……”他微微停顿，目光精准地落在莫问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个年轻团队所展现出的，在极限压力下依然能破茧而出的卓越执行力。”
莫问的心猛地一缩！极限压力？破茧而出？这分明是在点他们开发海天会APP时那段如同炼狱的日子！是在提醒他们方宏斌的刁难从未远离！是在宣告，他们的一举一动，从未逃出他的掌控！
韩离的目光并未在莫问脸上停留太久，他继续道，语气变得平缓，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方总在项目执行过程中，对细节的严格把控，体现了腾速科技对品质的一贯追求。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淡淡地扫过坐在签约桌角落、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方宏斌，“基于项目最终呈现的成果，以及某些关键人士的沟通协调，”他说到这里，眼角的余光似乎极其短暂地、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身旁垂眸静坐的琴远，“腾速科技决定，严格按照协议条款支付尾款，并全额兑现天使投资。任何额外的、不必要的流程障碍，”他语气转冷，“即刻清除。”
方宏斌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角渗出了冷汗。他下意识地看向琴远，琴远却依旧低垂着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韩离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看似在肯定方宏斌的“严格”，实则是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记耳光，并明确地警告他——适可而止。而这“关键人士”是谁，不言而喻。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莫问心头。是屈辱？是愤怒？还是……一丝对琴远处境的悲凉？是她，在韩离面前为他求了情？用她此刻的温顺和沉默，换来了他们团队不被克扣的“施舍”？这个认知，比任何刁难都更让他感到锥心刺骨的痛！他宁愿面对方宏斌的百般刁难，也不愿琴远为了他，在韩离面前如此卑微！
韩离的发言还在继续，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至于对赌协议中的百万用户目标，这不是枷锁，而是腾速科技对这支团队潜力的认可与鞭策。”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场景，投向某个更宏大的未来。“我从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继承者。腾速科技，在我手中，必将开拓一个超越父辈的、更强大的互联网疆域。而你们，”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莫问团队，带着一种近乎炽热的审视和强烈的占有欲，“是这疆域中，不可或缺的先锋利刃。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裸的野心宣言！他要的不是合作者，是臣服者，是工具！是要将他们打磨成他帝国版图上的冰冷齿轮！那“先锋利刃”的比喻，带着嗜血的寒意。莫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韩离的“欣赏”，比憎恶更令人毛骨悚然。
“下面，请双方代表签署协议！”主持人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工作人员将摊开的协议和钢笔恭敬地放在韩离和莫问面前。厚重的纸张散发着油墨的气息。
韩离拿起笔，姿态优雅流畅，在指定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如同他本人的意志。
轮到莫问了。他看着眼前这份决定团队命运的文件，那密密麻麻的条款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腥甜。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支沉甸甸的万宝龙钢笔。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就在他准备落笔的瞬间——
“莫问……”
一声极轻、极细，如同风中飘落的羽毛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钻进他的耳朵。
莫问猛地抬头！
是琴远！
她不知何时微微抬起了头，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正望着他。距离很近，莫问甚至能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极力压抑的、水光般的脆弱。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莫问却清晰地读懂了那无声的唇语：
“小心…协议…附加条款…第7页…B项…”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莫问面前那份厚厚的协议，又迅速垂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只有放在膝上的那只没有被韩离覆盖的手，指尖用力地掐进了掌心，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附加条款？第7页B项？
莫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韩离果然还留了后手！琴远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她看到了什么？
他强忍着立刻翻看的冲动，握着钢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落在签名处。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莫问同学？”主持人略带疑惑地轻声提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悬停的笔尖上。韩离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唐学明脸上依旧挂着模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陈小波在桌子下用膝盖轻轻碰了他一下，吴理紧张得几乎要窒息。
时间仿佛凝固。
莫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他不再犹豫，手腕用力，笔尖重重落下——
“李莫问”三个字，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烙印在了那份价值百万、却也可能是致命枷锁的协议之上。力透纸背的笔迹，如同他此刻的决心，也如同他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笔落，尘埃落定。
镁光灯再次疯狂闪烁，记录下这“历史性”的握手时刻。韩离主动伸出手，莫问僵硬地握住。两只手，一只修长、冰冷、掌控一切；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充满了被束缚的力量。在镜头前短暂交握，一触即分。韩离脸上是掌控全局的从容微笑，莫问脸上是冰封般的平静。只有彼此掌心那一瞬间传递的冰冷温度，昭示着这场交易的残酷本质。
唐学明红光满面地宣布：“为支持我校优秀学子创业，学校决定，将就业创业中心A区307室，作为‘魔幻夺宝’项目组的专属办公室！同时，开放校超算中心部分资源，全力支持项目研发！”
掌声雷动。这无疑是校方给予的巨大支持，是无数创业团队梦寐以求的资源。陈小波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曹飞成也微微动容，吴理更是激动得嘴唇哆嗦。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然而，莫问的心却沉得更深。他看着唐学明那张热情洋溢的脸，只觉得一阵反胃。这慷慨的支持背后，是深大与腾速科技更深的利益捆绑？还是唐学明个人向韩离递上的又一份投名状？校超算中心……那庞大的计算资源背后，又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接口或监控？琴远的警告，唐学明的**，韩离的野心……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收紧。
仪式结束。人群开始散去。韩离在助理的簇拥下准备离开，琴远也默默地站起身。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似乎想回头，想再看一眼那个站在红木桌旁、被镁光灯和掌声包围、身影却显得无比孤寂的年轻男人。但最终，她只是微微侧了侧脸，用眼角的余光，极其短暂地、贪婪地捕捉了一下莫问挺拔却僵硬的侧影。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告别？祝福？还是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悲伤？
然后，她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重新低下头，温顺地跟在韩离身后半步的位置，走向那扇象征着囚笼的玻璃大门。她的背影，纤细，优雅，包裹在昂贵的衣料里，却如同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金丝雀，每一步都踏在莫问的心尖上。
“问哥！”陈小波兴奋地一把搂住莫问的肩膀，巨大的力道几乎让他一个趔趄，“成了！妈的，终于成了！办公室！超算中心！咱们有地盘了！”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辉煌。
吴理也凑过来，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苍白，但眼睛亮晶晶的：“问…问哥，我们…我们真的有自己的办公室了？超…超算中心也能用？”巨大的惊喜暂时驱散了他的恐惧。
曹飞成相对冷静，他走到莫问身边，目光扫过莫问依旧紧抿的唇和冰封的侧脸，低声道：“琴远…刚才好像想跟你说什么？”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极其短暂的眼神交汇。
莫问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拂开陈小波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深川的秋阳正暖，金色的光芒洒满校园，梧桐叶在风中翻飞，如同蹁跹的金蝶。学生们抱着书本穿梭，笑语喧哗，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希望。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一个被百万投资、豪华办公室和顶级资源加持的、金光闪闪的开始。
然而，莫问的眼中，却倒映不出丝毫暖意。他挺拔的身影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半沐浴在灿烂的秋阳里，另一半，却深深地沉入落地窗框投下的、浓重的阴影之中。阳光勾勒着他完美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那冰封的侧脸，英俊得如同雕塑，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
他望着楼下，韩离那辆线条流畅、宛如银色猛兽的阿斯顿马丁，正缓缓驶离创业中心。透过深色的车窗，他仿佛能看见琴远坐在副驾驶座上，低垂着头，颈间那颗泪滴状的蓝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最终消失在校园大道的尽头。
走了。又一次，在他面前，被那个人带走。
胸腔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传来一阵熟悉的、迟来的、钝刀子割肉般的剧痛。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顽固，瞬间击溃了所有冰封的伪装。他以为在便利店雨夜之后，在“镜中牢笼”筑起之时，自己早已将关于她的一切，连同那些滚烫的、破碎的旧时光，彻底埋葬在了复仇的灰烬之下。
可是，没有。
仅仅是她一个无声的眼神，一句唇语的警告，一个被牵走的背影，就足以让那灰烬之下死寂的余烬，重新爆发出灼人的火星！那火星舔舐着冰冷的壁垒，带来难以忍受的灼痛和……铺天盖地的思念。
“问哥？”陈小波察觉到他状态不对，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一声。
莫问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深秋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落叶和尘埃的气息，刺得他喉咙发痛。再睁开眼时，那片翻涌的痛楚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更加幽深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他转过身，不再看窗外那刺目的阳光和消失的车影。目光扫过身边三位兄弟——陈小波脸上的担忧和尚未褪尽的兴奋，吴理眼中的依赖与期待，曹飞成冷静面容下的探询与支持。
“走。”莫问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去看看我们的战场。”
他率先迈步，走向电梯。步履沉稳，背脊挺直如标枪。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追随着他移动的身影，却无法温暖他周身弥漫的、拒人千里的寒意。
过去的“琴儿”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冰冷的秋雨里，死在韩离的跑车后座，死在她颈间那颗冰冷的蓝宝石泪滴中。
从今往后，只有李莫问。
只有那个背负着百万对赌、手握冰冷资源、在仇敌注视下、在兄弟期望中，必须杀出一条血路的创业者。
只有那个，要将韩离连同他那该死的帝国野心，一起拖入地狱的复仇者！
创业中心A区307室。厚重的实木门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眼前豁然开朗。
近两百平米的宽敞空间，被打理得一尘不染。巨大的落地窗将深川大学深秋的景致尽收眼底——层林尽染，远处的湖泊泛着粼粼波光。崭新的办公桌椅排列整齐，线条流畅现代，深灰色的桌面光洁如镜。角落里有舒适的沙发洽谈区，旁边甚至还有一个迷你吧台和高档咖啡机。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和地毯特有的、略带化学气味的气息。
“我…靠！”陈小波第一个冲进去，像个闯入糖果店的孩子，粗犷的脸上满是狂喜。他用力拍了拍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发出结实的声响，又冲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校园，“这视野！这面积！比我们那个狗窝强一万倍！学校这次是真下血本了！”
吴理也跟在后面，小脸激动得泛红，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台配置顶级的曲面显示器，又看向角落里那几台崭新的、闪烁着指示灯的服务器机柜，眼中闪烁着技术宅特有的狂热光芒：“这…这配置…跑大型分布式…毫无压力啊！”对超算中心的憧憬暂时压倒了恐惧。
曹飞成则显得冷静许多。他缓步走进来，目光如同最挑剔的鉴赏家，扫过整体的空间布局、灯光设计、家具的材质和配色。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如画的秋景，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光滑的窗框，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这个环境，才配得上他即将为《魔幻夺宝》倾注的心血和审美。
莫问是最后一个走进来的。他没有像陈小波那样兴奋地四处查看，也没有像吴理那样专注于设备。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崭新的、象征着崭新起点的空间。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穿透那层无形的冰壳。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好得近乎虚幻。崭新的桌椅，锃亮的地板，窗外明媚的秋光……都与503宿舍那充斥着汗味、泡面味、绝望和代码硝烟的狭窄铁笼，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然而，这天堂般的起点，是用什么换来的？是琴远在韩离面前的卑微恳求？是签下那份可能万劫不复的对赌协议？是彻底将自己和兄弟们的未来，绑上了韩离这艘充满未知凶险的战船？
一丝冰冷的嘲弄，浮现在他紧抿的唇角。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办公室最里面，一张宽大、独立的办公桌上。那显然是属于项目负责人的位置。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台顶配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铭牌——“李莫问”。
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桌子。皮鞋踩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
告别那个在凤凰木下、怀抱乐谱、笑容清澈的少女琴远。
告别那个在绿茵场上肆意奔跑、享受欢呼与阳光的自己。
告别那段纯粹、滚烫、却早已被现实碾得粉碎的旧时光。
他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椅前站定。椅子是真皮的，质感高级，坐上去一定很舒适。象征着地位，也象征着责任，更象征着……枷锁。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那张象征着新生的桌子，面向站在办公室中央、脸上还带着兴奋与期待的兄弟们。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浓烈，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也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整个办公室镀上了一层悲壮的暖金色。莫问的身影逆着光，轮廓被勾勒得异常清晰，挺拔如松，却也孤绝如崖。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宽敞的空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金属般的冷硬质地，一字一句，砸在崭新的地毯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兄弟们。”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阵地。”
“503的日子，结束了。”
“过去的李莫问，”他顿了顿，冰封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沉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近乎燃烧的决绝，“也结束了。”
“现在，我们只有一个目标——”
“《魔幻夺宝》，一百万用户。”
“只许成功，”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扫过陈小波、吴理、曹飞成的脸，最后定格在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尽头，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无形的、强大的对手，“不许失败。”
夕阳的金辉在他身后燃烧，将他挺直的背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像一柄深深刺入大地的、孤绝的剑。办公室崭新的一切，兄弟们的存在，窗外的秋色，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唯有他，和他那句掷地有声的宣言，凝固在时光里。
陈小波脸上的兴奋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战士的凝重。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
吴理眼中的狂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专注，他下意识地挺直了瘦弱的脊背。
曹飞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坚定，无声地表达着认同。
新生的号角，在冰冷的决绝和夕阳的余烬中，正式吹响。而深川的夜色，正悄然从地平线升起，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吞噬着最后的光明。窗外的霓虹，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闪烁着冰冷而妖异的光芒，如同无数窥探的眼睛，注视着307室这方刚刚启航、却已暗流汹涌的新战场。莫问放在左胸衬衫口袋上的指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张薄薄便签纸的轮廓，和那个被划掉的“L”穿透纸背的力度。
《307室：淬火宣言》
门轴嘶哑，推开两百平米的疆场，
超算机柜在角落吞吐幽蓝的寒芒。
落地窗框住层林尽染的假象，
新地毯吸尽足音，如同吸吮未诉的伤。
他背对熔金的落日，
影子如黑曜石匕首刺穿虚妄的暖。
真皮座椅是未启封的棺椁，
铭牌“李莫问”泛着冷钢的响。
“阵地”——
这个词碾碎503锈蚀的铁盒，
碾碎绿茵场草屑沾湿的旧名。
喉间滚动的誓言淬过冰与火：
“一百万用户”是插向虚空的战旗，
猎猎作响，卷着韩氏帝国的硝烟。
兄弟们眼底的火种被重新点燃，
在镀金的囚笼里，噼啪作响。
吴理指尖跃动代码的萤火，
曹飞成的画笔蘸取暮色勾线，
陈小波的拳骨抵住“成功”的界碑。
而他的左胸口袋深处，
一张薄纸在静默燃烧——
钢琴谱号在灰烬里倔强地昂首，
划掉的“L”渗出血丝，
灼烫如新铸的剑铭。
夜幕垂落，霓虹的兽群睁开复眼，
307室的灯光是深渊孤岛。
熔金契约在抽屉里低吼，
而淬火的刀锋，
已在数据荆棘中，
铮然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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