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修果然上钩，立即惊讶道：
“是您……”
梅届略作权衡，回顾了一下自己给宋无远自小灌输的正道道德观，肯定道：
“进入秘境的凡百修士毕竟无辜，我不能袖手旁观。”
至于是不能为那些修士袖手旁观，还是不能为影响宋无远心境袖手旁观，则还有待商榷。反正话不说全，也不能完全说是假话。
“离朔只是心怀不甘，并未全然走入歧路，否则你师祖也不会对他那样和颜悦色。”
“再者，他忙于应付劫雷，对下面的情况无暇关注——”
那么“有暇”关注的梅江春，自然就有许多可活动的空间了。
宋无远神色不再困惑，垂首道：
“多谢您。”
他并没说要代其他所有人。梅届眨眨眼，不知道他领会到了自己哪一重意思。
“是我做事仓皇了，只想着要将你摘出去，却说了许多不顾大局的话。待你离开，我才勉力补救……”
总之，小孩不喜欢的他就不会做，虽然隔了十年，仍是下意识如此。
习惯罢了。
室中一时安静下来，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壶口水烟蒸腾，小童将壶从火上取下，放在软垫上晾晾，一边偷偷拿眼睛夹他们两个。见仍没有人出声，他又咳嗽两下。
披着马甲的魔尊瞥他一眼。若在自家妒玉台中，早已让他嗓子不舒服就滚出去休息，但如今端着所谓“仙人”的架子，他也只好轻轻挥手，示意黄莺儿出去闲逛，不要在这里打扰他们。
没了旁人打扰，梅届才好细细端详对面人的容貌。自眉心到嘴唇，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就连发际线的高低，都是他以为最顺眼的程度。
一低下眼睛，便透出种可称为“虔诚”的劲儿，无论是谁坐在他对面，都会被这副样子讨好。
纵观三界，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俊俏，不枉他费心这么多年。
他越是看着欣喜，越怕伤了宋无远的心，许多话也就显得越发的不合时宜。
不能说，不可说。
若想保住今日这般的和谐，那就千万不能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装神弄鬼也好，强装慈爱也好；至少此时此刻，他绝不能告诉宋无远：
我待你好，不过是为了好玩，为了一己私欲，等着哪日你发现真相，为此痛苦懊悔……
亲手毁掉正道的新星确实有趣，他这三百年也是这么想的，靠着这份新鲜刺激才摆弄到了今天。谁知临了临了，却怎样都下不去这个手。
罢了，他从来不逼自己，今日不想，那今日就不做。
他总会有办法的。
“你是否想问，离朔晋升大乘期，为何没有抽尽方圆百里内生灵生魂？”
先发制人，管他想不想问，先把离朔丢出来当当挡箭牌。那人估计正忙着应付柳见戴，一时半会抽不出身。
“……是。修士或能抵御，但我后来随清曲宗一同探查，发现青玉京内原有的灵兽妖物也都未受其害。”
“与你听过的传言不符？”
“是。”
梅届莞尔一笑，将滚水注入茶碗。青绿色的茶粉漂转起来，打成道道涡流。
“因为传言是错的——就这么简单。”
人界修士的金科玉律，往早些追究不过是两族对骂时的胡言乱语。若是说的直白些，和对小孩子说“不乖的话会被狼叼走”也没什么区别。
“但……”
“书上是这么写的，然否？无远，那我问你，上一次有新魔尊诞生又是什么时候？”
宋无远心中略微掐算，答道：
“当属四千年前。”
“这就是了。”
梅届歪歪头示意，又想起自己顶着的已经不是那副活泼的皮囊，这种动作实在不大合适，只好缩了缩手，拿起茶筅掩饰不自在。
“这么长时间过去，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又有几个是从当年活到现在的？即使就在当时，又有几人真真切切在现场看见了呢？”
“那些书也不过你抄我几句，我抄你几行，不见谁有什么新东西；”
“以讹传讹，庸人自扰。”
梅届低头，手中茶筅飞速打起，茶汤面上不一会儿就被雪白的泡沫覆盖。
宋无远凝眉思索，似是在消化这个有些违背常识的概念。良久，他还是问了个连自己也觉得无趣的问题：
“为何不澄清？”
无论是魔修还是人界修士，听了这问题恐怕都要捧腹大笑：说什么呢！就以两族之间的关系，即使是磨破了嘴皮子，又能有什么成效？
再者，连个像样的证据也拿不出来，谈何“澄清”？
宋无远也清楚这一点，若面前换了别人，他是断然不会开这个口的。
“魔修们觉着，你们听了这话就不再去打扰他们，实在好得很，没必要改。”
白衣仙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眉眼稍弯：
“这么想来，得利的倒是魔修。没准这谣言最早是从他们那传出来的呢——”
“……”
听着自己相信了数百年的修真界铁律一朝变成了笑话，年轻的剑修垂下头，不知道该怎样接下话头去。
“……仙人。”
“我常觉得，您与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梅届一惊，不知话题是怎么拐到这上面来的，手上动作一顿。
然而不及他用话化解，便听年轻修士一意孤行地往下说：
“我曾以为，若是刻苦修行，登仙飞升，便能和您一样。”
“那时幼稚无知，竟觉得见您的时日都和梦境一般，与其他循规蹈矩的日常都全然不同。”
这几句话字字真诚，单是听着都让人觉得脸上发烫。
披着半掉马甲的魔尊暗道不好，发觉事情似乎在向坦白局的方向发展。
别说这些话啊！！小孩想坦白，他可什么都不想说！！
虽然这里的布置，背后的屏风都是做好了最坏准备的结果，但也不代表他今天就打算一点面子不留啊！！
“后来才知，飞升在今日修仙界几乎已成无望之事，所谓‘飞升’之人也不会留在人间。”
梅届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有些像是笑话，可要想恢复原形，却又前后为难。好像登仙的台阶飘飘然上去了一半，却被别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拽了下来。
他只得放下茶碗，硬声道：
“倒是让你失望了。”
本就如此，所为“仙人”“仙师”，毕竟是小孩子才会信的把戏。宋无远能被他哄到今天，大抵也是脑子不清醒所致。
年轻人眉头蹙起，望着他的表情中多了几分恳切和小心，还有种他读不懂的意味。
“您为何这样想？我该高兴才是。”
“既然是现实存在的境界，只要我刻苦专心，总有一日能达到——您说过的。”
“我不想总是这样盼着您、望着您来；”
“我想有一日，站到您身边去……”
这话说得太剖白，任谁来了也不知道要怎样接。
梅届细数前言，实在想不出宋无远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分明已经怀疑他是魔修，身为正道，又怎么能说出“站到身边”这种话？
正邪向来不两立，就算是昏了头的人，也不至于想要真正混到对面的阵营里去。
他本可以仍像在青玉京中那样装扮，却最终选了这幅模样，不过是知道退无可退，想忽悠住小孩别说太难听的话，免着他这颗脆弱的心受不了。
谁知竟有如此奇效，真弄得光风霁月一世的正道大师兄这副模样？
他只好沉下心来想，将一句话拆碎了想，细细地想，翻来覆去地想。事情不按他想的来，他也就蒙不出最好的对策。
本来以为会如何？
他想把话题引到青玉京、离朔和剑门上去，最好聊上许久，拖延时间，让宋无远没机会提起他自己的事；
然后随便找个理由把人拐走，拐到他想让人去的地方去——那也是他为什么至今还要小心谨慎，不敢与人彻底决裂的理由。
但如今小孩自有主见，光说自己的心思，不听他引导，局面就难办了许多……等等。
他所想不通的那一点，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如果接受前设的一切假定，排除一切不合理的可能的话，剑修的这一句更像是……
“明知故问。”
魔尊忽然就没了耐心，语气也冷了下来。
他近来受状态的影响有些过于喜怒无常，但来之前本来打定主意绝不向小孩倾斜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只能说句世事无常。
他清楚记得，宋无远年幼时，他曾不止一次告诫其魔修的残忍无度，应当如何远之恶之；
兢兢业业良久，一句“离经叛道”的话都不敢说，只为把对方养成名副其实的正道魁首。
作为魔头，他这两百多年不知闹了多少笑话，有时连自己也忘了自己不是真正的人修。
宋无远自小长于剑门，根骨心性都在正道庇佑下长成，又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和他说这些蠢话?
无非是别有用心才虚以委蛇，亏他如此踌躇。
十年不见，谁知又有什么东西来染这张白纸。长进了这么多，竟敢对他玩弄这些小心思？
“那你更要失望了，这件事本就是没可能的。”
说下去，说下去。
他养这小孩这么久，最开始本也是为了看对方失望至极的表情；现在权当提前收获了，有何不可呢？
“为何……”
凝眉不解也好，失落至极也罢，左不过是正道爱惜羽毛时常用的把戏罢了。看是能看进眼中，却不可往心上去的。
就算是顶着这张脸的宋无远，也不行……
梅届别开脸，冷笑了一声：
“因为我是魔修。”
请看人设图！！！！！亲爱的ZK亲画了特别萌的小远和特别美的黄莺儿！！！！！让我隔空亲亲她！！！！（敲锣打鼓（手舞足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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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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