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远顿住动作,着眼打量眼前这人。
只见来者是一姣好小童,约莫十二三岁,笑吟吟十分讨喜。颈上戴一宝石璎珞圈,穿鹅黄色小衫,外披金绿色小褂,道道衣纹都熠熠闪着光。
腕上左右各戴三只细镯,质地依次是朱砂、金和青玉,只只纯粹透亮,不带一点儿瑕疵,施施然叠在一起。耳垂上缀两颗银丝笼住的冷白小珠,说话间摇摇晃晃,灵巧非常。
头上发髻形式简单,插住的钗扇却层层叠叠;似乎并不讲求什么章法,只一味追求堆出种夸张的珠光宝气,恨不能将睫毛上都穿上八颗金珠,将活人束成一只八宝玲珑妆匣。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这一晃之下被闪得不轻,纵然本来并未用心琢磨,这金铺玉店一般的打扮还是尽皆冲进眼帘。
只是随从童子便如此打扮,不知其口中的“主人”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宋无远虽心中好奇,却暂且按下,和颜悦色问道:
“不知小郎君家的主上是谁?”
此处远离各处仙山,人间烟火气甚浓,应当少有人认得他。即使认得,也不会与他为难。
他心底转过一圈,确信自己前几日早已摆脱了青玉京的残余影响,并没有什么未成之事,不会再有人追来。
小童露齿一笑,翻手现出一小小锦囊:
“我家主人说,宋公子该是认得此物的。”
青绿色,葫芦纹,流苏上缀着两个彩球,泛着隐隐药香。
“!”
宋无远瞳孔一缩,立刻认出此物来历。
正是入青玉京之前,何采桑交与梅江春的丹药袋!
他下意识要伸手去接,金衣小童却眨眼间将东西敛进袖中,眯眼微笑:
“宋公子,走么?”
事到如今,请他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明。
难怪这金衣小童甫一露面,他便从其打扮的风格上觉出种莫名其妙的熟悉。现在看来,原是像只见过一面的梅江春。
又是他妄念了。
好在这一次妄念并不算落空,那个在他心上萦绕了十几天的名字的主人,终于不再全然隐身于烟雾之中,要重回他的面前。
“梅江春”不会害他,他却有太多问题想问了。
…………
茶馆的楼上是贵人们的雅间,拾阶而上,还未到楼上,空气中就已飘来幽幽熏香。
小童在前领路,脚步轻快,落在木地板上哒哒作响。宋无远跟在后面,谨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忽见前面人影一闪,转进某个小门里去了。
脚步声戛然而止。
宋无远紧跟上去,到了门槛前却又迟疑,半晌调整好了表情,才抬脚进入。
面对魔修,理当严肃些……嗯。
挑开水精帘,合上红木扉,雅间内部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衣着富贵的小童已不见踪影,仿佛落地化了去的人参果。
正对门前的是一副兰草图,笔法细腻,栩栩如生,兰花瓣如蝴蝶展翅欲飞;落款却漫漶不清,晕成了红黑相间的印记。
下设半圆小桌,桌上放一白瓷花樽,瓷色暖甜,绘着一枝傲雪寒梅;花色如霜,含苞待放,与背景融为一体,只留一个含蓄内敛的薄影。与花樽形体相称之下,竟如一位亭亭而立,欲语还休的素衣美人。
宋无远神思一晃,更觉熟悉。况自一进门,他便察觉周身温度骤降;初夏的暑热被全然隔在门外,屋内如薄雪夜般清凉。
向左几步,又是一道垂珠小帘;与门前那道不同,这一道串的是由羊脂玉雕成的小方珠。虽没了五光十色的折射彩光,却胜在更为沉静端庄。
玉帘荡开,是一张陈设茶具的梨花木桌。
桌后一道三折画屏,描金画银,数处以螺钿、点翠装饰,若是修仙之人细细感应,才知那是各类奇妖异兽的毛皮壳爪,即使是各大拍卖仙物之处也难以一遇。
正位无人,剑客的目光不自觉被画中内容吸引:
熙熙日光之下,花木葳蕤繁茂,万千异彩,尽态极妍;平地上设一席一案,一容貌艳丽的红衣男子端坐案前,含笑拨弄香炉中的余灰,视线低低向左一瞥。
红衣男子身后,竟又是一重屏风——这几乎是整个画面中最接近留白的部位,只有左半面绘了一面高楼之上的窗扇,交疏结绮,半掩半开。
一人倚窗而坐,白衣胜雪,十指懒懒搭在窗沿;一张精致面孔于晨雾中若隐若现,长眉微蹙,向右凝睇欲语。
画面中,屏风与其他繁复景物融合一体,纵眼望去,竟像是红衣白衣两人遥遥对视。
宋无远不由自主地再向前靠近,细细察看,终于看清了他一扫而过时注意到的异样之处:
理香的红衣男子与重屏中倚窗远望的白衣男子,面容竟完全相同!
他才确信了这一点,就听屏风后几声响动。
有人朝此处走来。
他不及将心中乱作一团的猜测理清,一时又拿不准该以何种态度面对对方。毕竟二百余年的相处,即使目见了对方在青玉京中漠视人命的一面,他一时也不能相信。
他只是需要些时间,需要些答案……
屏风后转出一人。
头戴白玉莲花冠,耳挂绛紫东海珠,蚕丝笼作袖,鲛绡裁为裳。长眉入鬓,凤目传情,薄唇微抿,行动如足下蹑云踏雪,端肃如亭亭半开芙蕖。
宋无远下意识垂首作礼,喃喃称了一声:
“仙人……”
他如何也想不到,对方竟以这幅面貌与他相见。
先前心中所累的疑问或是质问,在这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不复煎熬。
他只觉得欣悦,一种迟来的太久的满足。他等待得太久,思念积攒得太多;以至于在对方真正回到他身边来时,他又觉得这是场梦了。
倘若他的仙人是与正道为敌的魔修,他又该将自己至于何地呢……
室中香雾升腾,白瓷茶盅中虽并无一物,却盈着润泽的光。
白衣人缓缓抬眸,才一望眼前人,就好像有千言万语欲诉,又像有道不尽的前世因缘,教人想将青春红颜都一抛。
“无远。”
“——我该向你道歉。”
宋无远看着那张精致到不像凡人的脸,忽然一怔。
…………
梅届回忆着自己十年前是如何矫揉造作哄骗小孩,竭力让自己一举一动都符合所谓“清冷仙人”的设定,连坐下的动作幅度都要思虑再三。
早先青玉京时面子都掉光了,也不知道现在找补还有没有用。该找个时间通知柳见戴,让他拿个网在离朔那罗一罗,看看能不能捡到他丢下的脸。
若早知这么麻烦,当时在街上就不该捡起小孩跟着他;
不,更早的时候就不该给自己打造这么个人设;
不对,就不该掺合宋家聂家的事……
后悔也来不及了,以错补错,滚雪球滚到今天,一柱香的时间里得想十八个借口。
黄莺儿扮成的小童看热闹不嫌事大,端来了茶碾茶筅就粘在桌边不走,笑嘻嘻看着他。梅届心烦意乱,又不能把这讨人厌的下属拂开,只好强作无事筛起茶粉:
“先前在青玉京和你相见时,是我行为无状。久未化形装扮,心性跟着形体一起走了,实在叫人笑话。”
才一句话,就肯定了自己与那飞扬跋扈的粉衣少年是同一人。语气中的端庄严肃却让人心中飘飘悠悠,不敢相信——若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听他亲口承认,还要以为这是在回护自家小辈编造的奇怪借口。
剑门弟子心中有些东西落了地,又有些东西浮上来:
“那您当时是……”
梅届见对方并不急于问他在青玉京里草菅人命的那些狂话,心中松了一口气,果断一指桌边笑得跟年画娃娃似的金衣小童,将锅甩了出去:
“由于某些缘故,我不好在外用原本模样。倒是他告诉我:‘越是张扬,混在人堆里才越不易被人招惹;倘若刻意饰作普通,反而不知要沾上什么祸事!’;”
“事发突然,我不及多想,竟信了他那些鬼话……这才成了你见到的那个样子。”
梅届半真半假说着,即使语气笃定自然到了极致,也不由得苦笑着为自己的厚颜扶额。
落在宋无远眼中,倒成了仙人羞于再提以那副过于年轻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的证明。
也难怪“梅江春”的容貌那样脱俗,让他一见顿觉亲切。现在想来,眉眼的形状虽然稚嫩许多,却和眼前人活脱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若非仙人以术法模糊了他的记忆,他本该当场就能确认,不会有后来的那些纠结猜测。
但话又说回来,倘若他当时确认,却又见梅江春见死不救……
梅届见小孩皱眉,眼见要把眉毛打成个死节,又连忙补充道:
“事情太多太乱,我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向你解释。”
“但,青玉京之事最后并无过多伤亡,对吧?”
他动摇了一下不苟言笑的设定,朝剑修眨眨眼,暗示着自己能重新解释一下当时的情况。
“……是。”
没有修士死亡,这是可以肯定的事,这也是清曲宗保住脸面,不和任何参加的宗门闹翻的最大底牌;即使是受伤较重的,也及时得到了救治,不见得会落下什么问题。
可以说,除了青玉京这块地被魔修无理地薅走了,年轻修士们宝贵的生命财产并未受到任何威胁。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都成了正道开专题小会最主要的、也是大家最奇怪的问题:
离朔费尽心思藏进青玉京,为何不大开杀戒,以向天下展示其作为魔修的残暴本性?
明明对曾经的遭遇耿耿于怀,却为何到最后没有动手杀任何一人?
宋无远认真回忆了一下大家的结论:
哈哈,管他呢,就当他是怕了人族的人性之光了。倘若离朔伤了自己宗门下一草一木,定要虽远必诛!
——也不知是哪些人到最后都没派正经支援过来,单指望老剑圣一个人撑场子。
梅届见对方果然随他所想,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立即乘胜追击,轻轻颔首道:
“就是你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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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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