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届在雨声中醒来。
夏日的雨并不怎么讲理,随时下,随时停。下起来就像是痛痛快快的泼水,不学秋雨的凄冷也不学春雨的腻。
水声是吵不醒他的,只让他的梦做得更清醒些,像一片落在水面上的枯叶,像失了缆绳再不能靠岸的小舟,顺流而下,对前路一无所知。
先前的光影景象尚有残余,颜色鲜亮地挤在一起,要将他笼在回忆里,睁眼看着那些东西一点点朽坏消失。
他闭着眼,知道自己随时可以醒来。可是四肢如死木般沉重,枕衾困住了他,在他耳边游丝般呢喃道:
即使醒来也是昏昏沉沉地头痛,还是继续睡下去吧。
他就点点头,任着自己的游魂向下落,撞进另一个梦里。
一块桂花糕。
…………
剑门山常年覆雪,自成一种冷清气氛;除却年节,少有热闹的时候。
今日山下却许多人,又有许多辆大车,载着各色礼品;吵吵嚷嚷却也十分懂规矩,只在山门前候着,并没人往里面闯。
梅届隐过身形,上了山,熟门熟路找到亲传弟子们的居处。探过了正厅与卧室,才在灶台前找到了宋无远。
十三四岁的小孩,身材才刚开始拔节,一天一个模样;梅届唯恐少看了一眼,近些日子来的相当频繁。
小孩的热情却不被这习惯磨损半分,见到他就笑:
“仙人。”
有了同门师弟后,小孩的性子忽然稳重了许多,有了做师兄的样子。暗地观察的魔尊却只担心小孩这是受了委屈才磋磨得成熟了,三天两头问上一问。
小孩却只说,宗门人丁兴旺是好事,有人作伴他也高兴,怎么会受委屈呢?
梅届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话听着太过得体,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会说出口的。
但剑门素来对弟子要求极严,弄了数不清的规矩捆着人;又要求这一举一动都发自内心,最后愣是训得小孩没事自己为难自己。
早知今日,当初李沧要收宋无远入门下的时候他就该拦着。
梅届上前,俯身替小孩擦去脸蛋上一道黑色灶灰:
“怎么在这?要做些什么吃么?还不到饭点呢。”
距离晌午尚远,说是晨炊似乎又有点太迟了。
小孩也意识到脸上弄得不大干净,颇为不好意思地自己又擦了两下,低着眼睛:
“想随便热点什么吃……火没升起来,就坐在这发了会呆,嗯。”
看来是早饭了。能从剑门那个反人性的早起时间发呆到现在,实在是不正常。
小孩有心事啊。
梅届挽起小孩的手,两人一同在柴火堆边上坐下。想了想,他还是换了个话题:
“我来时见山门前围了许多人,敲锣打鼓的,也不知是干什么的。无远想去看看热闹么?”
小孩怔了一下,神色明显更加低落了些。梅届正心道不好,却见宋无远调整了一下表情,认真朝他解释:
“师弟生辰,他家里要接他回去玩几天。”
“带的那些东西,有些是给师父的,有些是给师弟的日用,有些分给其他同门……”
……原是如此。
师弟回家去了,留在这的宋无远却连“家”是个什么东西都无缘见识。十数年来,其父母除却派人送些东西,其余从未管过。纵然在师门里不曾缺吃少穿,可是这一衬托之下就未免凄凉。
梅届深觉自己嘴欠,问出那么个问题;虽不是他本意,到底伤了人心。
他有心补偿,将小孩拢进怀里,拍了拍后背作安慰之意。小孩只是木着脸,咬着嘴唇,一副“我长大了我绝不会哭”的表情,看了更令人心疼。
“无远今日可有空闲?不若我们也下山看看,去些稀奇地方,比他们都好?”
小孩的眼睛亮了一下。
“有。”
“那我们即刻就走。”
论及行动力,梅届也只有在和这小孩在一起的时候才不会拖延了。纵然带小孩离山有些风险,但那都是往后才要担心的事。
而现在,他要马上看到宋无远笑起来,半柱香都不可耽误。
…………
剑门山下的城镇到处都是剑门的眼线,不可逛——不过堂堂梅尊本来也看不上这一片小地方,外面多的是大城镇,哪里都比这处繁华。
挑挑拣拣找了个小孩能坐稳的飞行法宝,又给小孩套了身寻常富贵人家的衣服,牵着手,权当是一大一小出来游春。
小孩配合得很,紧紧贴着他走,乖巧得像是个腰带上的挂件。
先找了一处茶楼,吃些点心,免着小孩走多了路头晕。
说书人正讲十大宗门围攻剑门叛徒离朔的本子,架势很大,稀里哗啦一大堆口戏动作,引得满堂人专注非常,瞪大了眼,一个字也不肯错过去。
桂花水晶糕垒在盘子里,半透明,像一块边角分明的云。
小孩夹一块抵在嘴边,晃着脚,也看着台上心情明显比先前明媚了不止一番两番。
梅届看着也高兴,伸手搓搓小孩头顶,看着小孩眯起眼睛朝他笑,觉着和挼了只小猫也差不多。
这话本子也是稀奇,也就在远离剑门山的地方敢讲讲,还敢把离朔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编得像模像样的;换了近处,早要被剑门掌门请去喝茶了。
宋无远靠近仙人,小声道:
“十大宗门打一个人……好不公平。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过?”
梅届也小声回他:
“他是魔修。”
虽然是被那些个混球宗门逼迫无法才堕魔的,但其中曲折实在太多。宋无远是剑门根正苗红的继承人,他可不能混淆了那些正正邪邪,信口乱教——哪怕他自己就是个魔修。
“因为是魔修,就要被围攻?他还做了什么?”
小孩看着他,咬了一口点心嚼嚼,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吃饭。
梅届一时有些答不上来。按照时间线来说,说书人所讲的那段故事时,离朔方才堕魔,其实还什么恶事都没做过。查其履历,恐怕比某些正道人修都要干净。
十三四岁的小孩,逻辑居然这样清楚,没有被这句经典的话蒙住。梅届暗暗腹诽,大多数时候这句话对付那些大宗门的管理者都够用了。
但要说起离朔被众多正道死缠烂打的真正原因……恐怕不太适合给小孩讲。他只能糊弄过去:
“无远以后会知道的。”
“无论如何,魔修毕竟危险,以后遇到一定要多加提防。”
小孩看出梅届无心多做解释,于是并未再多追问——正是这一点,使梅届常常觉得和这小孩相处比和许多几百几千岁的老东西聊天还要轻松。
又爱他早慧,又怕他这早慧是因为受了委屈,实在为难。梅届又不能成天蹲在剑门,也不能把小孩抱回自己家去养,只能趁一起出来多哄几下。
宋无远点点头。
“那,仙人以后会告诉我?”
他满眼期盼地看着仙人,讨要一个关于未来的许诺;好像只要留了这么一个小钩,未来无论仙人走出多远,总还会回来告诉他这个秘密。因为这个,连那秘密的答案本身也变得不重要了。
仙人并未注意到他那些遥远的想象,微笑着答应了他。
“嗯。”
…………
对宋无远来说,这是他记忆里第一个鲜明得有点过了头的日子。
仙人对他的溺爱无休无止,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他看一眼就俯下身来问他想不想要,拉开了一副任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也给他取来的架势。
但剑门门风向来讲求克己,他也并不缺什么东西,只是看着新鲜。
他所珍惜的,平时所没有的,不过是一个陪着他,耐得下心时时刻刻观察他表情的人;对他温声细语,无微不至,不需要他去装作懂事,装作成熟的人。
对寻常的孩子乃至一切生灵来说,这个角色一般由父母扮演。可他不够幸运,因此没那个好机会。
但却有另一场温暖虚幻的梦笼住他,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围在他身边。
像雪,又像高天之上的云。明明知道世上不该有那么奇妙的际遇,却又忍不住沉浸其间。
就像孩子依赖母亲,新苗依赖雨水,谁能忍心戳破一个看起来如此无害的谎?
即使他无法解释,又死心保守秘密不肯与任何人说;
即使这梦使他的人生浑然断成了两半,变成了白米糕和上面零落的糖桂花;
使他有时候陷入犹豫,陷入迟疑,陷入对前路的担忧中——因为旁人常常告诉他,过多又过度的幸福是有害的、不利于坚守本心的。
可是蜜浸过的桂花那么甜,沾一下舌尖就几日几月也忘不掉。仙人以为他喜欢,说以后每次见他都给他带。可他盯着仙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每日都与仙人见面。
但当仙人又问他还想要什么的时候,他说出的却不是这个愿望。
或许是因为泡在蜜糖里让他昏了头,让他以为什么都可以得到;仙人有完成一切的能力,而且绝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他做弟子时不是这样任意妄为的,做师兄时也不是。可是当仙人温柔地注视着他,眼中只有他一个人时,他忽然就微妙地膨胀了一下。
所以他当时回答:
“我想去仙人家里。”
下周估计要请假 因为要去山里挖土没时间码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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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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