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届太久没做过梦了。
活得太长,记忆就难免变的含糊起来。有时候,一两个怪奇的、支离破碎的梦,倒帮他从过去翻弄出许多旧事。
他有时候报以热忱,有时候又深觉厌烦。有些事情好,他就细细琢磨一下,当是自己的勋碑;有些事情落魄些,他也懒得辩解哪怕一句,只当没发生过。
起起伏伏,世间其实无新事;看得太久,便从骨子里发觉出种无力和无聊。
寿命一旦拖延得够长,权力就流向他,财富也流向他……可这些东西带来的刺激太肤浅又太短暂,拿到手拨弄几下就没了意思。妒玉台常年散漫无事,除却人少,也是因为他懒于打理,几乎将一切事务全权交由两名护法。
时至今日,他已没有其他魔尊那样炽盛的野心,他有的只是平静。这平静也并非褒义的,而是种极其有害的,如果延续下去就将威胁生命的——如果他无事可做,他也就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一切新鲜的,敦促人奋进的,高高悬于空中的奖励或是目标都在他的前半生被一一历过,后面这见不到头的日子就变成一派毫无波澜的灰暗。
于是大部分平平无奇又循环往复的回忆就被他抛掉,他宁愿倚在窗前昏昏沉沉睡上一生,等几段翻上来的富丽堂皇的梦;也不愿仍睁着眼睛清醒混着——更早的时候他或许是有着许多愤怒作为生存下去的燃料,可如今都耗干了;
唯有一件事物,一个光点儿,一棵新发的苗……
他在梦境中恍恍惚惚地走,忽然停在一架摇篮前。
摇篮里是一床挼蓝色的小被,盖着半岁的小孩子稳稳睡着;被角上绣着剑门的徽记,床边支出一道小杆,悬着几个亮晶晶的彩片。
新掌门虽未成家,照顾弟子却十二分用心,看周围的布置,怕是老剑圣亲传的几位峰主都来围着这幼儿转过,个个都送上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这时新生代的第一个亲传弟子——用老剑圣的话说,剑门如今兴旺了,收弟子的标准也要提高了,可不能像以前那样看见个活人就抓——现任剑圣对此句话表示不甚赞同。
但无论如何,摇篮里这孩子都注定前途无量。
天生的极品水灵根,与剑门心法契合至极;经脉纯净,先天就达到了许多修士数次淬体晋升也达不到的程度。
更何况师父和师祖都是大乘期的剑修,能供给他的资源、授予他的教诲比世上任何一个其他的孩子都要好得多。
说一声“天之骄子”,绝不为过。
长得又是粉雕玉琢一般,谁看了也说不出不喜欢的话。
梅届俯下身,屏住呼吸仔细地看了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戳戳小孩的脸蛋。
婴儿睡得本就浅,在他一碰之下竟就这么醒了。睁开了眼,却也不哭不闹,一双褐色眼睛漂亮的像琥珀珠一般,滴溜溜地转;看见眼前俯身看他的人,竟自顾自笑了起来,伸出两只小手在空中挥了挥。
梅届没逗弄过人族的小孩,这一下反而不知该做些什么,正犹豫着,却听身后门口处传来一句:
“他要你抱呢。”
梅届一怔,压下现出武器的冲动,缓缓转过身去。
见来人白发蓝眼,颜色淡得像道幽魂;穿着睡袍,腰间带子随意系了两道,头发披散着,俨然是刚睡醒的模样。观其神色,也不像是有敌意。
这一点比较奇怪,一般的人族修士是不会在发现自己家进了魔修后还如此淡然的。
但若是以特立独行著称的老剑圣李沧,则还说得通一二。
李沧打了个哈欠,抹了抹眼角:
“抱呀。他胳膊都举累了,别让他白等着。”
他说完,竟是不等对面那位魔尊反应,径自上前,从摇篮里把软软一团的小婴儿捞起来,塞进梅届怀里。
梅届被他这动作惊得手忙脚乱,又不会抱,只能小心翼翼用灵力裹起来,慢慢调整小孩的姿势;还不忘将魔气尽皆剔掉,只用纯粹的灵气,免着伤到怀里的小小一团。
小孩对所处的温暖怀抱满意得很,窝了窝身子又闭眼睡了。梅届僵硬地维持着动作,一抬头,正看见李沧满脸诡异的表情;
若是要读出来,其中意思也许为“哈哈,果然”。
被这种近似嘲讽的眼神看着,梅届颇为不爽,又怕对方一张嘴真说出来点什么——若是要打,他倒是不怕的;
虽然这里是知剑门核心之地,要全身而退对他来说却也毫无难度。
但大乘期有大乘期的规矩,能谈话解决的绝不动手。否则伤及无辜,背上因果,也只是给自己添堵。
况且李沧还把小孩扔给他抱,多多少少算是个善意的举动,他作为外人也不能率先翻脸。
梅尊大人顺了顺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更像是路过来探亲的亲戚——哪怕怀里这小孩三代以内连个和他同姓的人都没有,以最大的耐心等待李沧的盘问;
不管怎么说,总要问些“不知梅尊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原来是为了这么个奶娃娃”、或者“此乃知剑门首徒未来正道魁首呔你这魔头要如何为非作歹”之类的话吧。
奈何李剑圣却一言不发,只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时而看睡着的小孩两眼,似乎有一万个放心。
作为三界驰名正道,这态度未必有点诡异了。
梅届于是更加确信对方已经知道了点什么,不得不开口先问了个蠢问题:
“他怎么不哭?”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不该张这个嘴。这么大点的小孩,不哭难道还不好?若是哭闹起来,他更加不知道要怎么哄好,到时候怕是还要扔回给李沧——李沧也不像是个搞得定的!
被他腹诽那白毛剑修揣起手道:
“喜欢你呗。”
“你是没见过他闹的时候,整个主峰都不得安宁——若不是怕这么好的苗子死在外头,我一定等他长到会拿剑的年纪,再收进来。”
“本座有两个弟子都捱不下去了,跑到你们那躲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你们”指的是魔界。
梅届沉下心,思索对方的言外之意:主动向一位魔尊提到有剑门峰主前往魔界,对这正道宗门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若他自己是个没讲究的,现下就传令搜捕那两人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在正道眼里,魔修干出什么来都不算奇怪。
一种可能是,那二人虽说是“躲”,实际却是被李沧刻意派遣;李沧现在提及,也是在与他通气。
好端端的太上掌门,不知道怎么要与魔修做生意?
于是他哼笑一声,道:
“喜欢本座?这话未免太不着调了。李剑圣的宝贝徒孙,以后长大了怕是眼里根本容不下本座这种魔头吧。”
他怀里的小孩动了动,嗦起手指,对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无所察觉。
李沧摇摇头,理了理皱在一块儿的腰带,抱起手臂微微正色:
“无远和你牵了这么重的因果,怕是容不下也得容喽。”
见梅届神色变动,他又紧接着道:
“怎么?没有么?”
“那你不远万里跑到人界现身,只为了搅合他一次满月宴;自称他父母媒人,大逞威风朝清曲长生两宗施压,图的是什么呢?”
梅届找回状态,也撑起个貌似游刃有余的笑:
“图一乐吧。”
“李剑圣总不至于是今日心情大好,要替他们找场子?”
“——不会,不会。我也不喜欢他们。”
“只是本座有过些奇遇,能看见人身上挂着的因缘。”
“无远一个初生小儿,竟和你这不知几千几万岁寿数的魔尊牢牢拴在一起,实在是稀奇的很。我过来打扰你,也不过是好奇心切……”
“啧啧。前世姻缘、再造父母、羊左之交,不知道梅尊打算占哪一个?”
“……”
梅届沉声道:
“李沧。本座禁得起你这么诈,可是这句句话伤的可都是你徒孙的清白。”
“和魔修牵上毫无好事可言,想必你亲身经历过十分清楚。”
“倘若你对他的名声还有半点看中,就别再说这些不着调的话。”
李沧看着对面人一身红衣如血,眉心点着朵妖异梅花,此时却收敛了煞气小心翼翼抱着怀中幼儿,动作如兜着一团轻飘飘棉花,只皱着眉说这些威胁之辞;
无论怎样看,都毫无被威胁的实感啊。
梅届似乎对此也有察觉,干脆低下头捏捏小孩的脸。白白嫩嫩,手感甚好。
难得见面,捏一下是一下。
老剑圣耸耸肩,全无曾为一宗之主的正形:
“事实而已。因果这东西扯不烂撕不断的,我亦没必要胡乱捏造,只是看见提醒一句罢了。”
“后果如何,梅尊要是愿意拿我的经历当个教训,我也并不介意。”
“世道并非非黑即白……梅尊若这样喜欢无远,剑门也不是不能行个方便,令梅尊不必回回都费此周折。”
梅届只道往日听说李沧说话直来直去随心所欲,今日却绕了一百八十个弯子才提出条件,不知是什么刁钻的话;
他的耐心业已消磨得差不多,遂直接道:
“你要什么?”
能有些事做,他其实并不反感。
李沧伸出一根手指:
“一,医治无远身上的寒毒——我门下的人都试过了,暂且没有办法。”
“……这不必你来说,本座本也会处理。”
“二。”
白发剑修略微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困惑犹豫,但终于像是认真了起来。
“帮一把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子,让他们找到离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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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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