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远低头躲过直射的日光,慢慢张开眼;
来人眉心四个花瓣状小点,殷红殷红,一双眸子盈盈如剪秋水,不是梅江春却又是谁?
再看他自己,一身短打布衣装扮,像是个山野农夫——他几乎从出生便在剑门山,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
不过梦境之中,发生什么也都是正常。大概是他从前下山时与山下凡人交集时记住了,这才有了这梦中奇奇怪怪的化用。
梅江春——或者该称一声梅尊了——亦是布衣打扮,只是腰肢束得纤细,衣摆过膝,倒像是一件裙装。
宋无远压下掩面的冲动:
实在冒犯,他这奇邪怪淫的梦中竟让仙人穿了女子的装扮。
虽然对方魔尊的身份已彻底亮在他面前,但在见到实打实的恶意之前,他仍然不愿意将看着自己的长大的仙人往坏处去想——他想,即便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也总有自保全身而退的能力的。
更何况这只是梦中……虽不知为何会做这些梦,但总归是可以放下心的。
“梅江春”对他那些曲曲折折的心思全不知晓,轻巧一侧身,紧贴着他坐下了,歪头笑他:
“说你偷懒,还不服气么?”
虽然这副打扮,扣在簸箕边缘的手却指若葱根,丝毫没有做过粗活的痕迹;
皮肤也一如先前见面时白如凝脂,仿佛从不曾经烈日晒过。
仿佛这田园光景不过是为了满足暗恋苦闷之人的一点私欲,才替他捏造了这许多。
宋无远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纵然眼前景象处处怪异,他心中却对原因无比清楚。
从戴胜郡回来,“长生药”的作用被天雷镇压下去,不再煎熬他的身体,使他又成了那个清明自持的剑修;
可他那些虚妄的念想,无处可落的心意,却都被勾挑出来;
化成饴糖般的毒药,日日流淌在他的梦里。
让他一遍遍地看,一次次地听,清清楚楚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如何无可赦免的罪。
于私,他忘恩负义,对仙人生出那些旖旎心思,对不起三百年的恩泽;
于公而言,身为正道弟子却将一颗心都挂在魔修身上,即使现下不会暴露,以后亦会贻害无穷。
他能在梅届当面时佯作浑不在意,可却欺骗不了自己——那些不过是拖住仙人不要立时离他而去的借口;
实际上,没有两全之法,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永远不把那些心意诉之于口。
宋无远坐起身来,悄悄靠住对方肩膀,低声道:
“我知错了。”
“晒太阳晒得太暖,不小心眯着了。”
而今这样也好。
虽然清楚面前一切都不过虚幻妄想,舌尖吐出的那些话亦无比苦涩,可是沉溺于此竟成了唯一能使他稍稍接近些圆满心愿的办法。
梅江春摇一摇头,顺势倚在他身上,动作自然得很,仿佛已这样做过千遍万遍。
手上则在簸箕中胡乱抹了两把,摇得那些金黄色的稻谷沙沙作响;
眼睛往他这边一转:
“和我说话还这样生分?”
“洞房也拜过,合卺酒也喝了,你怎么还是愣愣的——”
这是梦,是梦。
宋无远咬破了下唇,借着渗出的铁锈味提醒自己。
然而梅江春却将手上的东西一扔,捧起他的脸,两人间的距离一下靠得极近。
褐色的眼睛,人族的特征。
“呀。”
温暖的指腹摩挲过唇瓣,梅香浅淡泛起,气氛一下子旖旎起来;
宋无远听见对方低低轻轻的笑,随后贴上来,环抱住他。
或许梦本来就是这般无厘头又不需要任何借口,巫山**来时也并不需要什么预告;
春心萌发之时,任是怎样的清心也抵不过半刻……
因为这是他想要的,所以即使什么也不做,也成了独独针对他的最致命的诱惑。
宋无远想,他有些时候真想干脆放弃一切挣扎,永远沉在这梦里。
芳草暄软,露痕微干,正泛着无限春意。
…………
雪簌簌地下,落地有声。
面前一株参天高的梅树,花瓣片片飞散如霰,颜色殷红恍若血海飞瀑。
落在水晶絮似的雪上,格外的鲜明扎眼。
宋无远回首望望自己一路行来的脚印。
这依然是梦。
不知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他,使他觉得那梅树无比亲切,好像和他原本就是一体一般。
于是他慢慢向前走,靠得越来越近。落花扑了他满身,将他的衣冠都染成一样的颜色。
原本像点点血痕,可是染得满了,竟也别有一种匀称美感。
他只有在山下游历,遇上人家办喜事时,才见过这样全红的衣服。
似乎是……结亲之人才会穿。
他站到了树下,仰头去看。
树桠间坐着一个人,一袭红衣,懒懒倚着,低着眼睛瞥他,目光极淡漠极深远;
仿佛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更遥远的、更苍茫的什么东西。
分明与刚才所见是同一张脸,身上透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太清高,太孤寂,几乎不像是尘世之人。
更像是……草木凝成的精魄。
宋无远听见他说:
“真是无聊。”
声音空灵,好像不是自他的唇齿间发出,而是由树上的万千红梅一同吟唱出来。
宋无远认真看着梅江春这幅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的样子,一时失语。
异色的瞳仁,一粉一绿,剔透晶莹;
正是帮他炼化“长生药”时,一闪而过的法相。
唯一不同的是眉心光洁空白,没有红印——不过也是,其背后已经有了整棵梅树,又岂差那小小一朵?
“您……您为什么觉得无聊?”
剑修犹豫半晌,尝试着丢出一个问题。
上方那人又淡淡开口:
“命太长了。”
“也没有有趣的东西。”
“什么都看过了,什么都不新鲜,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做。”
瞥着剑修的目光慢慢移开了,忽视掉他的存在,慢慢移向平视的远方。
“你有多少岁。”
“——二百九十九,今年尚未过生辰。”
“……那你还要很久才会懂了。”
掩在花枝间那道身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厌倦,仿佛仅仅是活着本身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
宋无远不知该如何回应劝慰,只能同对方一起陷入沉默。
梅花瓣无声落下,越积越多,几乎将满地琼花淹为一片血海。
平静如鉴,泛不起一点波纹。
“梅江春”的衣摆静静垂着,梅树亦静静肃立着,如同早被岁月同化成了天地的一部分,获得了永恒的同时也再无法更迭半分。
宋无远觉得自己有些哑了,喉舌僵住,被雪花冻伤而举止都变得缓慢;
“无聊”两字如同利刃,深深扎进了他的心窍之中。
在他意识到某些真相的可能性并且为那迷茫和怀疑之前,他竟先感同身受般地体会到了对方的痛苦。
是啊,那样长的生命,岂会虚度?
眼见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自身不得不面对一成不变的无聊——原来站到顶峰上去,亦会这么痛苦。
或许他自己号称为天才的一世在对方眼中也不过转瞬即逝的沙砾,弹指间就会化为风尘散去。
但愈是意识到这件事,剑修心中的不甘就愈发浓重。
他有些烦躁地拂去面上的落花,忽然知道了自己要说些什么才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我爱您。”
“什么?”
红衣人飘远的视线一瞬间勾了回来,直直刺向树下那不自量力的修士。
“我是说,我爱您。——您曾经答应我陪我一生一世,难道而今都不打算兑现了么?”
宋无远自顾自说了下去。哪怕知道自己也许不过是在与自身的妄念对话,他仍然打算把要说的话都说完。
“……哈哈。”
良久,“梅江春”轻蔑地低笑两声,随后竟渐渐发展成一发不可收拾的狂笑,好像方才听到了世上最有趣的笑话。
他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失去了原本的从容淡漠,再没有了一点厌倦,满树红梅都随他的笑声张狂地颤动起来。
“你说什么……‘爱’?‘一生一世’?你这样短的性命,在我眼中不过蜉蝣朝生暮死,所谓‘一生一世’又算得上什么?”
那两颗剔透如碧玺的眸子一下紧紧攫住了他。
“梅江春”飞身而下,落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他的衣襟;
顺势而下,倏然破开了剑修胸前的衣裳!
尖而利的丹蔻抵住了他的心口处。
那里赫然有一片小小的红色花瓣,印在肌肤之上,明亮如新涌出的心头血。
“但你确然没有说谎……这是我的印记。”
“你做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把‘它’分给你?”
“梅江春”的表情似是困惑,又似是苦恼,似乎对此毫无印象。
两人间一下变得毫无隔阂,甚至让人隐隐有种感觉——他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梅江春捧起宋无远的脸,指尖擦过眉峰、眼尾、鼻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动作那样温柔,眼神却像要掀起每一寸肌肤,挖出每一缕经脉,捧进手心里再去看。
看得愈久,他唇边的笑意就愈明显,好像对这张面容满意的不得了,每分每毫都合上了他的心意。
宋无远默然覆上了对方的手,将自己的脸颊贴紧对方手心,全然顺从于此。
他听见梅江春声音中的情绪被喜悦所替代,却依然在出口时与此间天地一同共鸣。
就像是那蔽天的树冠全都活了过来,每一瓣殷红都化成了实体的血肉,翕然振动着。
“看来只有一种可能……”
“——你,是我的东西。”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还会有一章,出意外的话就是明天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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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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