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底触到阶石的声音格外清脆。
走出几十阶去,宋无远仍有些恍惚。
上古秘境他早已见识过不知多少,可都是些差不多的流程:
先在外围探索,渐渐摸到门道进入深处,偶而触发一二奇遇……他由此积累了颇多实力,也是他成为年轻一辈翘楚的原因之一。
可上来就直奔中心,还是头一回。
梅江春哼着小曲拾级而上,走的不急不慢;粉碧玺的台阶很宽很实,走过去一百个安心。
宋无远跟在后面,见四周尽是云海茫茫,唯有眼前人一身装束有些绚丽颜色;至于愈来愈近的那青色城池,相较之下则亮得有些枯燥了。
他想,他不能更肯定了。
他的经验,他的本能都告诉他眼前之人对他毫无恶意,甚至还要多些关照和慈爱。
他怀念了这么久,合该挣脱出循规蹈矩的人生在;而他想见识的真相或是谜底,本来也不该有任何遮掩——如果有,那他就亲手破开。
哪怕今日之后就将分道扬镳,至少他此时此刻也能抓住……
所以他的语气中不自觉带了更多敬慕,甚至有一丝难以压抑的兴奋:
“您——”
他这飘摇的飞蓬一样的命,如今也将有牵挂住的安心之地了么?
那些喜悦的词句和心头血积在一块儿,畅快地流动起来,只要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仙人却不回头,只是刻意出声打断了他:
“无远兄以为,这样一座城池悬于此处,城主的目的何在?”
这一句“无远兄”好像当头的冷水泼下来,泼得他眼前倏然一暗淡:
梅江春不肯承认。
既不承认身份,也不再以长辈看护一般的态度对他;两人好像回到了第一面,互相防备着,只说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假话。
任你怎样猜,怎样试探,我只说自己要说的便是了。
至于其他,一律无可奉告。
“或是守些什么东西,或是做一个标志……我并无头绪。”
宋无远低下头。
他并不觉得气恼,也不难过,更不肯承认功亏一篑的不甘;
他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为何其态度转变可以如此之快,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想不通对方既如此还要留他在身边的目的。
时而热络,时而亲昵,又顷刻间变得冷淡如霜。
若说的不尊重些……与其说是相伴而行,这更像是一场无理的玩弄。
这猜测唬了他一跳,反而令他再一次有些拿不准了。
那三百年间时时来剑门山上看他,代替父母给了他许多关爱的“仙人”,与眼前这油盐不进的“前辈”,当真是一个人么?
说到底,他还是拿不出对方驳不倒的证据,只有自顾自的猜测;
他只是全心全意地祈祷,求对方开恩垂怜,允许他诈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答案。
可惜对方不允,所以他失败了。
似是听出了他心情不好,梅江春“嗯”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方才还欣悦如同访仙境一般的气氛冷淡下来,显得那剔透如琉璃的长阶也毫无生趣。
城门大开。
苍老的城池飘着淡淡的浮尘,似乎已等过了一千个甲子,只待今日乘风而来的不速之客。
砖石磨得圆润,却没有任何破损或是坍倒的痕迹,大道尽是平整青石,两侧是连天的飞檐高椽,肃正庄严如第一天建成。
宋无远在入门时已将手按在了剑柄上警戒,然而却不见任何活物的痕迹;
有窗开着,门阖着,可是静得可怕,什么也不动。
梅江春顿了半步,问剑客:
“你想在这外围逛逛么?还是和我一起去中心的宫城?”
剑客别开眼睛,低低道:
“……一起走吧。”
梅江春叹了口气,将二人一同瞬移到长街尽头。
实在是粘在背后的眼神太幽怨,若是慢慢走完,怕是能把他背后烧出个窟窿来。
饶是顶着这里恼人的空间禁制,他也认了。
本不欲暴露太多实力……
好好的,出来玩一趟,怎么闹成这样了呢。
他惯会装高深,对于怎么哄孩子实在缺乏经验;
左右也这么大了,要不就这么先放着……?
穿过宫门,宫墙内又是一片全新的死寂。
梅江春略一扬手,中轴线上的所有门扉尽皆敞开,在飞尘中吱呀作响;
此时此刻,他看起来竟像是这雄伟宫城的主人。
二人并肩无声走着,略过雕花的窗棂,略过琉璃的花樽,略过一切或飞禽或走兽形状的灯台。香炉熄灭得太久了,连其内细粉状的香灰都铺得平平,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帝王”这个概念,对纷乱千年的修真界来说,还是太冷门了。
实力为上,谁也不肯屈从于谁,谁也不能征服所有人,自然也就不会有统领其他人的存在。如今的大小宗门割据的局面,已经是平衡的最佳解。
至于在历史尘埃的深处,是否真掩着些辉煌的往事,真有那么几位权倾天下的人,倒是次要的事情了。
最高的一座宫殿陈设着君王的座椅,两条金龙自扶手盘旋而上,交叠成托举之势,而在更上方,则是——
“闭上眼睛。”
少年的嗓音清冽如泉。
太亮了。
那光辉已脱离了常世的束缚,而演化成一种直刺心神的威压;似乎只要胆敢看上一眼就背上了滔天的罪责,就要受些狠绝而毫无人性的惩罚。
而这一切,都来自宫城曾经的主人的残留气息。
至少在大乘期之上。
宋无远别开头,仍然强撑着去看。
“那是什么?”
梅江春见他倔强,实在无法,抬手虚挡在对方眼前,语气柔和了些。
“我只有些猜测,不好肯定,还是拿到手了再与你讲吧。”
宋无远心下却道:
看来他便是为此而来了。
路线这样明确,一路上几乎没有为其他耽搁,破开层层禁制的手段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急切粗暴。
当年做下布置的人,显然未曾预料有人这样不识趣,连一点游戏也不肯配合。
他眨眨眼。
那只盖住他眼睛的手被睫毛一扫手心,下意识缩了一下。
“——是为了你好!”
“若是晃坏了眼睛,我看你怎么回去!”
宋无远忍不住微笑起来,语气却压低,十分恳切:
“晚辈看不见的话,就走不动了。”
“……”
梅江春磨了磨后槽牙。
剑门一派号称修剑先修心,多得是闭着眼睛也能把人铲出八丈远的本事。
这小子不知道哪来的心眼儿,跑这里撒娇来了?!
然而宋无远像是对他的无语毫无察觉,甚至还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口:
“若是梅前辈不方便领路,晚辈或还可撑上半柱香……”
声音愈来愈低,竟是委屈上了。
梅江春此时披着小孩子的壳子,心性也一同,跺了跺脚拿人没办法,索性伸另一只手去抓人:
“方便得很!你千万抓紧了!”
剑客骨节分明的手被他握住,在他手心里颤了一下;
梅江春反捏了一把,权当是警告对方不要再搞什么花活。
他们登上台阶,绕过龙椅,向前越走越远;
宋无远还在心中估测距离那光源的远近,忽然感受到新鲜的风拂面而来,挡眼的手被收回——
这大殿的后面居然是另一番天地。
恍惚间已经分不清现实或是虚幻,谁能猜到,九天之上竟有这样的景致?
剑客向后退了一步,立稳才任由视线顺着向下。
无穷无尽的深渊。
望不见边界,也望不到底。只有黑色的雾气缓缓转着,带着种死寂般的平静。
随之而来的是与龙椅上完全不同的威压,阴沉而霸道,仅仅是靠近就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风里带着血腥味。
宋无远看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手,心下清楚:
若非对方庇佑,以他分神期的低微修为早已被撕为齑粉。
修仙乃是逆天而为,要成为这样的强者,不知又要多少机缘,多少光阴?
他心底有火烧起来,烫得他一惊,好像又回到了炼气入体的第一天。
从掌门殿回到自己的住处,昏昏欲睡,却果然有一道身影在等他。
一袭素衣白裳,仅仅是望一眼,心中就滋生出种淋了初雪的喜悦
来者垂纱后的神色温柔而慈爱,似乎比刚刚踏入修仙正途的小修士还要高兴。
仙人挽起小修士的手,听他问那些稚嫩的问题:
何日才能登仙呢?登仙后又要往何处去呢?
那些勾心斗角、龌龊龃龉都不足道,万事万物刚萌发时都是如此的可爱轻盈。
仙人笑一笑,启唇轻声回答他:
“总有一日,无远会亲自去看的。”
……
“……分心了?在想什么?”
梅江春松开手,伸开五指在剑客面前摇了摇。
“你不会被这种级别的东西吓到吧?对吧?”
宋无远手心一空,下意识握紧了一下,才木讷道:
“并非。”
“晚辈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下面有东西……可惜境界不够,无法探知。”
事已至此,只好拿一件丢人事来掩盖另一件丢人事。
不料梅江春竟抬了抬眉,惊讶看他: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样有灵性,休要再妄自菲薄啦。”
话里话外,是十成十的惊喜。
要真细算的话,这还是见面以来粉衣少年第一次显出些敷衍和故作姿态之外的真实情绪。
就好像一路走来所有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唯有刚才的一句话能略微引起他的兴趣。
也正是因为如此,宋无远劝说自己不要高兴得太过明显的努力很快就功亏一篑。
他倒想要唾弃自己的不稳重,可是一想到对方不肯承认的那个身份,就总还是不由自主表现得幼稚非常。
没有帷帽遮掩,他就能看清仙人笑起来连眼睫毛都是闪闪发亮的,让人一瞬都挪不开眼。
“无伤大雅的事,让你看看也无妨。”
仙人侧身瞥了一眼,打了个响指。
空气中有什么破开了,深渊中的乌云四散,血的气味也消失了,拂面而来的是清新的风;
此时再向下看,那地方似乎只是一个平平无奇,唯独深度有些特别的坑洞。
一切都清楚起来。
有无数盘旋的荆棘,无数狰狞向下的尖刺,引导人的视线脱开恐惧的束缚,只向最深处看去——这样残忍的牢笼,这样恐怖的威压,究竟锁住的是什么东西?
散碎的森森骸骨、锈空了的锁链、以及一颗被高高吊起的,生着双角的巨大头颅……
那是一头死去的龙。
梅江春不知何时已附耳过来,声音比风在谷中的回响还要轻。
一个字一个字,温柔得如同爱侣般的呢喃。
“你认得他,对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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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恨君囿渊期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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