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远沉默半晌，最终闷闷“嗯”了一声。
他知道，梅江春也一定清楚，可是不能说出来。
梅江春愉快地笑起来，转脸与剑客并肩而立，一同看向谷底。
那几乎风化殆尽的龙头之下，满地散落的白骨之中，还站着一名身形高挑的黑衣男子，周身黑影环绕；似乎是正专注于什么极重要的事情，被猝然打断后，他满面不悦地回视了过来。
双目之中竟是诡异的全黑，没有一丝眼白。
与那威胁的眼神一同到来的，还有有着铺天盖地之势的境界威压！
剑客片刻间即做出判断：
合体期大圆满的魔修，距离称尊仅半步之遥！
宋无远沉下心，几乎是立刻进入了备战的状态，下意识估算起全身而退的可能。
他身边之人固然值得信任，但他绝不能就此形成依赖；
凡事还是要靠自己，什么亲昵情分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
梅江春却仍是笑，嗓音脱去了许多稚气伪装，隐隐可窥见其原本的矜贵模样：
“你不要忧心。他怎么会动你？”
“他也不敢威胁我的——你放心好了。”
几句话的时间里，不知他做了什么，属于谷底那魔修的气息已经全然退回。
饶是男子因为不合时宜到来的外来者而十分不快，眼下也没有要发难的意思。
其神色沉浸，心外无物，三息之内俨然已入冥想之境。
这般姿态，倒让宋无远心头升起一个说不上妙是不妙的猜测：
——这名魔修，正预备向大乘期发起冲击。
人族所掌的上古秘境，外围还有上千名修士，为何核心处会有准备晋升尊者的魔修？！
若是择取此地为晋升地点，雷劫来时定会引起天地异动；
等到那时，又要如何收场？！
宋无远抿紧了唇，目光沉沉。
他固然能道破那合体期魔修的身份，也不得不承认梅江春所说——由于某些无法轻易提起的关系，只要他不首先起事，对方绝不会为难于他；
而以他的修为，妄图打断对方渡劫更是可能性甚微。
即便如此……
梅江春拍拍他的肩，把他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硬拽出来。
“不要再多想啦，很快就要开始了。”
“我信你不是会贸然冲下去的鲁莽之人；这里音讯隔绝，要到外面去传信更加来不及。”
“带你来这儿，不过是看你好奇而已。”
宋无远哽了一下：
“……好奇？”
合体期魔修晋升，据说将抽去方圆千里内所有生魂，剔除本念炼化入体，化为己用；有记载以来，魔尊突破无一次不是生灵涂炭，伏尸遍野……
如此惨剧将现于世，若他尚能说出“好奇”二字，又岂堪为人？！
他听着少年玩笑似的语气，不由得心底升起一阵寒意：
为何梅江春这时还能笑得开怀？
难道他素日以来崇敬的所谓“前辈”，竟是如此草菅人命之人么？
“……”
宋无远握紧剑，眉峰紧皱，双唇抿作一条直线。
此时已无暇再顾那些。
身为正道弟子，眼下唯一重要的便是做些什么，至少将消息传递出去——
梅江春见他这副表情，绷了绷嘴角的弧度，试图显得严肃些，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不要怕，我绝不会让你出事。”
少年眉眼尽弯，捂着心口，好像见了这天底下最好笑之事；
然而笑声越是清脆，风雨欲来之下，越是衬出那张稚嫩容颜下的惊心的天真残忍。
“我不拦你，你要去何处都随心好了。”
“陪我一路到这儿，说了许多闲话，我合该谢你一千次一万次，要送你一程也不是不行。”
戴着玉戒的瓷白手指摩挲过金线衣领，梅江春转一转瞳仁，又眨一眨眼。
这不着调的样子，和茶楼初见时一模一样。
宋无远正五内如焚，闻此才要勉强谢过，却听那笑得前仰后合的华衣少年又道：
“可是传信就别想啦！我怕他们怀疑你，问你是哪里知道的，到时反而害了你……”
“现在这样难道不是更好？你也不必纠结是否替他瞒着，出去之后外人也不会当你掺和在其中。”
语气恳切非常，若不是在拿下方数千修士的命开玩笑，倒真像是位关心他关心得紧的慈爱高人。
“无远又岂会怕——！”
宋无远咬了咬牙，自觉或已不该用如此礼貌的自称。
可梅江春并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击掌两声，天地间光尘一转，又生出些微妙变化。
宋无远敏锐意识到，是雨停了。
梅江春能引来雨，自然也能让云散去；虽说是“赠他”，可实际他清楚，骤雨墨云都不过是解开禁制后遮掩真正“青玉京”的工具。
三息之后，这空中城池就将暴露于所有人眼前。
如此异状，定将引起下界注意，说不定会引来更多修仙之人，届时更是……
宋无远摩挲了一下冰凉的剑柄。
此时此地，他最引以为傲的实力竟显得如此微渺。以一路上的行为表现，梅江春的境界基本已经可以确认在大乘期以上；而即使梅江春不与他动手，还有下面的那一位……
在他举棋不定的间隙，身前的深渊中顷刻间聚起风暴，又掩住了那道漆黑身影！
下界的雨声停了，头顶却有新的墨色蕴起。
劫云！
血腥味再一次浓重起来，风割如刃，隐隐夹杂着些愤恨不甘的吟啸声。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青玉雕琢的宫城？几息之间，地覆天翻，上下尽皆笼罩于浓雾之中。
穿金戴银的少年嗅了嗅，有些不悦地蹙起眉，抬手向天一指，那本该属于他人的劫云竟是聚拢得更快！
仅仅为自己一点微末的喜恶，就可贸然加速别人的雷劫？！
剑门弟子本已冷汗直冒，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更加心急如焚；
梅江春的目光在对方脸上凝了凝，仿佛忽然心软了一下，和声细语道：
“好啦，现在可不必怕了。”
“你尽可以下去，帮着他们撤出去；想救谁就救谁，想带谁走就带谁走……”
在他的庇护下，什么事情都可顺心遂意。
他知道宋无远不会再有心思纠结他的事，也不再提，忽略了对方脸上精彩的表情。
“莫与我客气。这里你御不了剑，若是走回去，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呢？”
梅江春扬扬手，便有一道灵气从渊中正聚起的旋风中被抽出，剔去黑色后挟住了宋无远；
风起的急而快，顷刻间就将那抹显眼的挼蓝色推出了视线，也将对方最后的那句话冲得破碎不清，遥遥消散在黑尘中。
“梅江春”悠悠叹了口气。
也不必太精准，从城墙上往下一抛，剑修总能找到御剑的时机的。
就像狸奴，任是什么姿势扔出去，也总还是四脚着地。一样的灵巧，一样的机敏，也是一样的讨人喜欢。
方才莫名其妙被扯走了一道的灵气漩涡扭了扭，努力修补回了原状；深渊之下，那仅露过一面的神秘魔修仍在继续筹备晋升。
他看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又不好意思向其中投掷鱼食——照他的想法，鱼能吃的对方也吃得；
索性虚点几指，设下结界维护，自顾自走回了正殿，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一切正常，都在他预料中；
虽因为和小孩接触，要多绕点圈子，但不影响他本来的计划。
秘境本是相对封闭的环境，大乘期的雷劫却足以强行打通此处和外界的隔膜，动摇核心的禁制；
根基被抽空，“正殿”原本的禁制自然也会削弱。
双龙仍高悬于上，方才还光芒万丈的高台此时却是忽明忽暗，十分不祥地闪烁着；“梅江春”无视一切异状，径直上前登高摘下了光源。
本该是此处最高级的结界，破开来却比扯一张纸还容易。
“梅江春”扯了扯嘴角。
若是欺负小辈，勉强还算够看；同级之间所设的防备，又是个死了几千年放脆了的，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东西貌似是这里的“灯”……
“梅江春”看着倏然陷入黑暗的殿宇，端详了一下手上的东西，又想了想某个可能正在下面努力拼杀的小孩。
那还是先点上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暂时放了回去。
……
青玉京内围东南，火光冲天。
“师姐！先退下来，调息一下，我们顶上——”
“让开！”
何采桑一把拨开碍事的师弟，又是一剑刺出，剑指处顿时腾起熊熊火海。剧烈摇动的光影中，似乎连空间也要被焚化。
秘境之中的妖兽惊惧成潮，不分方向地朝外来者发起冲击；何采桑本正借助宗门前辈留下的宝图带同门寻找炼丹原料，不觉间行进过深，骤然逢此灾患，一个不慎就被包了饺子。
半日来且战且退，已折腾伤了好几人，战局仍是不见起色。
再加上头顶的黑云越聚越密，不祥得有些眼熟；待到天再暗下去一些，也许连辨认方向都困难……
据通讯玉牌的传讯，外界已经知晓意外，着手干预，遣操持主办的部分弟子先行进入；可是若将希望寄托在外人营救身上，未免太过飘渺！
“师姐！若是天再像先前那般骤暗一次，我们也只能靠你的火找路了！保存实力啊！！！”
何采桑顾不得说话人所杀的妖兽溅了她一脸血，呸了一声，顺口怒骂道：
“早让你们练御火练御火，都练到狗肚子里去了！”
“剑也不精！火也不精！法宝也没有！”
“我怎么不知道，乾坤袋比脸干净也能来参加试炼啊？？！！”
“都给我等着，等回去找你们一个一个算账——”
她累得不行，挥剑挥得手酸，只能靠高声骂几句勉强提神；
药修向来看重木属性，因此一行人中只有她一个是单火灵根，往常在门中都是被怜悯的对象，如今反而依此占了上风。
野兽本性怕火，有灵性的妖兽也同样如此。只是前后几乎陷入包围，药修本就弱于攻击，这种境地下自保的手段更少……
何采桑咬破舌尖，迫使自己维持清醒。
先前试过引爆法宝炸开兽潮，算是效果不错，但她们几人都是门内后生，即使舍得，储备又撑得住几时？
兽潮无穷无尽，眼下需要的，是能破局的法子。
说起来，她的随身之物，唯有药鼎品级最高……
身旁人手中剑被击落，迅速被内圈的人顶了上来，所有人都厮杀得蓬头垢面，全不见半日前在街上嘲笑敌宗的进退自如。
长生门的大师姐咬了咬牙，还是将鼎祭在身前。
其他同门见此也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忍过后，却是一同祭出了本命药鼎。
何采桑哽咽骂了一声：
“收起来！当是放焰火么！你们几个的加起来，可都不如我这一个好……”
她百岁时逢大机缘得了此鼎，一盘就是六百年，向来视若性命……
可有机缘就有倒霉事，碰上今日，人命关天，舍不得也得舍了！
灵气被强行汇集注入，鼎身浮雕的符纹亮起。
相处如此多的日月，她自然知道要如何引爆自毁才能将优势挥发到最大；
与此同时还要护好了自己人，不能弄巧成拙……
符文愈来愈亮，光芒即将达到最盛——
忽有一道雪光飚起！
剑气凌空而来，疾闪如电，将兽潮的最外层一举掀飞了出去！
烟尘激起，何采桑下意识紧闭双眼；
再睁开时，见一蓝衣身影稳稳落在阵前。
衣袂猎猎，手中长剑银亮如镜。
仅一背影，已让人感到无限的安心。
“——没事了。”
那人探手搭上鼎沿，强行终止了灵气的注入，才缓缓转过脸来。
他颊侧沾着些干涸血迹，鬓边数缕乱发，显然刚从一场激烈程度不小的战斗中脱身；
虽不免狼狈，剑眉之下，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师姐。”
无暇多说，简短问候一声，来者已再度振起长剑，飞身向前迎敌。
不及看清动作，何采桑一行人已觉周身温度骤降不少；
空中若有似无的雨丝、草间未干的水露，都停下下落的动作，纷纷凝作冰花。若是五感灵敏之人，还能听到些结晶开裂之声。
寒天霜地，劫魄剔骨，正是知剑门独传剑法！
而此时此刻，即使搜遍青玉京，能使出此招的亦只有一人：
剑门首徒，宋无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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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剑门子辞阙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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