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坟那位此刻正挂在树上,假装看不见,听不见,就当一棵安安静静的树,等沈明珠离开。
他屏息凝神,小小的手掌心捂住自己嘴巴,呼出来的气还没在半空轮出圈,就又被“吸溜”收回去,颇有点掩耳盗铃生怕被人发现的小心谨慎。
从树叶片透过缝隙之间去观察,少女站在坟坑外看了很久,也不走上前去仔细探查,就这样站着能看出什么劲?
真可笑。鸠占鹊巢那人居然还担心起小姑娘能不能探出线索,也不想想被发现生人在树上会有什么后果。
其实他现在不算人,刚才因为少女来得太快,他掘坟又掘的太慢,灵体钻入一半并没有完全进入蛇的身体里。此刻上半身是人身,下半身是蛇尾,妥妥一个正在化形的大妖。
听着风吹叶打的声响,他思索着还是拨开林林散散的树叶,想仔细看看下面情况。然而,就这一晃神的功夫,面前明晃晃的人居然不见了,只留下木牌撞击地面的敲击声。
有一瞬间他怔愣住,随即陷入不知所措的虚无。老盯着那块地方,也不可能变出小姑娘人影,但是他还是在瞅,他想万一突然出现了呢?
“喂,你在瞧什么呢?”
这道声音混杂在风里稍显模糊。
所以,他顿了顿才回答道:“刚才那里有位姑娘。”
“你找她有事吗?”
仔细想想的确无事。他皱着眉摇头道:“并没有。”
声音变得疑惑:“没有事情那你干嘛盯着她?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这句话半推带着半试探,放平常人家就是,不是不是,我是误入此地,用如此明显的谎言结束话题。然而他不走寻常路子,低头认认真真思考后,给出答案:“是,我做了一件错事。”
说话时,混杂在树林底的尾巴因为融合不彻底,自己单独翘起来,正正好被她所瞧见。黑色鳞片的蛇尾透着股独特气质。好歹也是让小姑娘养过几天,自然不可能认不出鳞片属于谁。
但是,蛇的确死在她怀里,软啪啪贴在泥地,没有半分有呼吸的迹象。如今这情况倒像是死而复生,荒诞无稽,这怎么可能呢?
沈明珠猜也能猜到,能解释的无非两种情况,一是它当时没有死透,晕厥晕到半路发现自己被泥土埋了,索性自己钻出来,二是死透了,被其他不明灵体所占据身体,眼下借他身体化形。
当然,也存在第三种情况,这地下埋藏千年灵草,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突然被他好运气碰上,突然接纳进他身体,把蛇救火了。这数数看需要三个突然,机率小得可怜。
他脸颊被风吹得泛红,鼻尖红的像是小番茄,身上没穿衣服只好缩着脖子,瑟瑟发抖的样子可怜兮兮。也许是风把头冷冻住了,两个人聊了半晌,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不对劲。这月黑风高地,哪来的人在坟坑跟你闲聊。
他双手合十,互相摩擦搓出暖意。话题断了大概有几秒,终于想起自己应该还想问点什么,于是开了口道:“你认识那位姑娘吗?”
“?”沈明珠本以为会听到问你是谁,在这里干嘛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万万没想到会是认不认识,“认识,就站在你面前呢。”
“那太好了,那个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他犹犹豫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能否请示那位姑娘,我能不能借用黑蛇尸体一小会儿时间,这里没有别的尸体供我留存,若是在外面飘荡久了,会魂飞魄散的。”
“我只借用几天,就几天,找到合适的身体马上归还。”
他说的急匆匆,为表达自己人畜无害,还说会归还的话。那张脸,在这一刻极度红润,也许夹杂羞耻,也许是急的想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世人都会用各种好话来包装自己的语言,以此来达到偏向于自己想法的好处。
沈明珠看惯了这些冠冕堂皇,因为整座仙宫每天都充斥着这样的谎言。
面前这孩子,才七岁。她可能是被年龄蒙蔽双眼,才会心软答应说好。小孩子童言无忌,得知可以后,心有余悸地用小手拍了拍胸脯道:“谢谢姑娘,我还担心你说不同意呢。”
的确有说不同意的可能性,不过她没想到下一秒,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昨天我看姑娘站在坟前很久,这条蛇应该对她而言很重要,可是没想到她居然没哭。”
凡间埋葬尸体时总是伴随哭声,哀嚎声。哭是情绪表达的方式,哭出来才能对离去之人表达依依不舍,在他眼里,越重要的人离去越容易哭。
例如,他还记得,自己从躯体离魂那天,就有一个女人泪流满面。
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人,姑娘挖坑的那双手,指缝间到处是泥巴。甚至他还偷偷看见,姑娘放蛇那只手在颤,所有的情绪都弥漫着悲伤。
唯一一个答案就是她在忍耐,忍耐那呼之欲出的眼泪,忍耐那即将宣泄的难过。小孩子不知道这个答案,沈明珠因为这番看似不起眼的问,自己不是滋味的得出来了。
她就像是嚼了一颗没有甜味的糖,囫囵吞枣,麻木地把它嚼碎吞下去。这动作源于本能,等意识到糖进入肚子里,实际上自己没有任何感知。
居然没有哭,其实是不能哭。沈明珠记得刚来南顿宫时,那股不明所以的劲儿,她没有娘亲,也没有亲爹,独自长大到能识字的年纪就被嬷嬷带到南顿宫,以封印为名,困住了几百年。
期间,就像所有来到陌生地方的孩子一样,她哭过,闹过,想逃离这块吃人的地方,想去往曾经熟悉的任何地,哪怕是回到那个穿不暖吃不饱的生活。所有仙子刚出生时,都没有吸纳仙气的能力,她们于普通凡人相差无几,都得吃凡俗食物。
前六年时间,沈明珠曾被一户仙家收养然后抛弃,再然后捡破烂,摘野果,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这当然不如南顿宫“锦衣玉食”来得好,可沈明珠就是不想呆在这里,因为禁锢,始终带着不舒服。
她怎么没有哭过呢?她哭过,在尝试逃跑失败,被掌事嬷嬷扇下的第一个巴掌时,她就哭过。
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然而没有任何用,没有人会安慰你,没有人会觉得你可怜,甚至不继续打你就不错了。很久很久之后,沈明珠才悟出一个大道理,叫哭要哭在对你有怜悯之心的人身上才能获得微小的善意。
大多时候,你示弱,远比你哭来得有效。
“哭没有作用啊。”见身后之人没有回答,他正准备转头,结果就听见她这句话。
他不求甚解,问:“哭不是表明你很难过吗?这跟作用有什么关系呢?”
“我难过了,然后呢?”沈明珠从来不敢对润蓿说这些话,今天倒全图给了一个孩子,“能得到别人关心吗?能得到一句,你别哭吗?或者说能得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句对不起吗?”
“我什么都得不到。”沈明珠看得很清楚,这里风沙吹得很大,糊住眼睛,有点疼,“我只能哭,只能流泪,哭完了一切又什么都没发生。”
对于现在所发生的所有不幸的事情,沈明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发生,毫无解决能力。她在哭之外升腾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她想要去发泄,想要让那群高高在上的神君、仙君都把眼睛睁大,看看她们,看看下面的人。
她想要呐喊,想要用尽全身力气去表达,奈何那些吼叫,都隐藏在风里,这里的风无时无刻不在吼叫。可除了她们能听懂,还有谁愿意去听呢?
他好像听懂了沈明珠在说什么,又好像故作明白,陷入沉默。这里不再出现人声,那些风便呼噜呼噜吹起两个人的头发丝,曾经显得恐怖的风,在此时此刻像是一双手柔润地抚摸着。
一个小孩又能懂什么呢?沈明珠在心底不断轻笑,笑自己今日多愁善感,话说得太多。
既然蛇已经离开,前往六道轮回,那么她也应该要回去了。明日大早,仙帝检查完封印应该会再来宫里对他们进行问话,希望不要出现问题。
“我会帮你把话带到。”沈明珠跳下树,头也不会摆摆手道:“你就赶紧融合完离开吧,南顿宫可不是好地方。”
院内灯火已熄,远远望去,屋檐隐藏在阴影下,显得荒无人烟气。她蹑手蹑脚把门把手打开,悄悄缩进房内,又关上。没有发出声响,让她心底缓缓松出一口气。
等进入被子,她看见润蓿被角滑落,心底没好气想自己不在又乱踢被子,这个环习惯必须改掉。尽管如此想着,沈明珠还是把被子重新贴回去,才入了睡。
这觉注定睡不到多久,就会被其他人吵醒,她做过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准备打不过变化。当天夜里,没躺几分钟,院子里就传来嘈杂声,侍卫踏地面的千军万马声响,如雷贯耳,直接把他们震醒了。
依照这个阵仗,必定是仙帝查出某些关于封印的内情。仙子们如同大军过境往外面窜,衣服左套右弄,也没整个明白,最后索性放弃,随便整理整理就跪倒在地。
衣服整洁和保住小命,仙子们还是能分清楚谁更重要。
所有人都聚集在院子里,浮倾才不紧不慢走进小院,背后跟着仙侍以及另一个让众人震惊的人。
“怎么是,嬷嬷?”
“她被捆着,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难不成跟今早上审问有关系?”又有人问:“封印出问题和掌事嬷嬷……”
回应这人声音压得极低:“嘘,别乱说。”
现在落井下石,之后万一没事,可就成为折磨惩罚的铁证,最好的办法就是少说多看,等仙帝自己开口去讲。
侍卫们自觉将道路打开,他们手里提着灯笼,几簇几簇把院子里照得亮堂。
浮倾来到众人面前,依然是昨日那副眯眯笑的嘴脸,道:“昨日审问,漏下南顿宫掌事的,还真是万分抱歉。”
“这封印出问题,想过是仙子的问题,就是没想过是掌事,以后先入为主的毛病还是要改改。”
众人不明所以,盯着掌事嬷嬷看。
她被人摁在地上,双膝跪地,头硬叩勾着。看不出表情,也无法判断,遭受过什么。头发一缕一缕黏成块,只能从这里看出,掌事嬷嬷全然不复昨日趾高气扬的模样。
浮倾摸着胡子,点点头,老态龙钟。其中一位侍卫就从人群堆里走出来,站在她身后,把佩刀“哐当”抽出来,这样子像是要即刻斩首以儆效尤。
事实也确实如此,嬷嬷连叫都没叫出来,手起刀落,利落寒光一动,那人便说不出话,只剩下下半身。
这刀太快了,令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心底是真真在发颤。如果换做是自己,相信那时,他们都有这个想法,换做是自己,死之前会被吓尿。
浮倾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仙子们,切勿做出跟掌事嬷嬷一样的行径,否则下场会比她更惨百倍。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浓雾,笼罩在心头、眼前。浮倾应当是离开了,她们换了另一位掌事嬷嬷。
可是无论沈明珠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无论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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