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忽然停了。而几人的目的地也到了。月色无声,透过凄迷的薄雾,自山巅冲泻,到深暗的湖水附近,就变得格外浓厚,仿佛被一双捣乱的手搅弄成一坨模糊的块状物。呈现于眼前的湖水,不同于一般的清澈,胜过墨水污染的黑夜。让人一眼瞧着就觉不祥。
阿泊带着花初雪二人来到以前自己和同伴过夜的地方,雨水浇灌的草地,零落着篝火残迹,正面就是大湖泊。
没有风,却能感觉到入夜后的寒冷。
不知怎的,到了此地,封情的样子看着像是越发坐立难安。他站在距离湖水没多远处,目光掠过平静的湖面,很快收回,几分焦虑,几分惊慌,多次回头。一路上,阿泊被他的举动搞得心神不宁,问了几次,看了几次,道:“小兄弟,你到底……”
话未说完,他人站在封情身后,突然似被蛇咬住喉咙,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少年背后,吓得人都直了,哆嗦道:“你……怪物啊啊啊啊!!!!!!!!”
听到他惊天动地的干嚎,花初雪皱了皱眉。
封情显是被吓了一跳,刚转过身看他,就见阿泊两腿一抖,整个人都瘫了,手举到一半,两眼一翻,撅了过去。
封情见状,大吃一惊,连忙过去扶。
他的背恰好落入花初雪眼中。
花初雪表情没多大变化,只是眉梢蹙得更深。
少年清瘦的背上,居然趴伏着一条黑黢黢的影子。
准确来说,是个人。但不是完整的形状,而是软绵绵的黑影,紧紧贴在活人血肉之上。这下倒能解释为何少年在初次见面时,就总是不由自主往自己来时的方向张望。见他如此的人,会下意识以为他杞人忧天的危险是在未知的远方,说不定少年自己也是这般想的。殊不知,真正的异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少年自己身上。
虽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但能察觉出一丝阴邪的气息。
花初雪没有自乱阵脚,也没有立即声张提醒少年。他选择不动声色。因为,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好友是被困在了梦魇之中。
通常人们所知的梦魇,是指陷入不安的梦境状态,俗称鬼压床。即就是,在梦中反复经历恐怖的事情,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醒来后也能清楚记得梦中遭遇的事情。
而好友的梦魇,明显受到过术法影响,在原有的基础上,加深了梦境的恐怖压迫。
术境四大术法之一的梦术,便能做到这点。
封情刚把阿泊扶起,忽觉背心一阵火灼般的疼痛。他顿了顿。
花初雪何等眼力,锐声道:“怎么了?”
他时刻蓄力,只要封情不对劲,就会出手。不管是谁施的术,他都会令其死无葬身之地。
封情疑心是自己感觉出错了,摇了摇头。
花初雪道:“到了这里,你能想起什么吗?”
正如叫不醒一个睡着之人一样的道理,被困在梦魇里的人,只有其本身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才能突破困境。若是经人提醒,结果一定会适得其反,最糟糕的情况是,做梦之人可能一辈子都会沉沦梦魇,现实的记忆会逐渐抹消。
以花初雪的实力,小小梦魇术,本不在话下。可是眼下他的时力所剩有限,涉及到自己在乎的人,他不愿贸然行事。
时术的施展,需要耗费大量时力,用修行者的术语来说,就是灵力。花初雪是以时术为基础,开始修炼的。即便后来由佐千秋所赠书籍,了解到了其他三大术法,要想一口气学会,对他而言,亦非简单之事。普通的修行,灵力需自山川湖海,洞天福地,吞吐日月之精,化为己用。时力也有收集过程,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时辰定数,花开花落,冬去春来。夺取自然的时力,会导致天道崩毁。所以最保险最有效的,是从人身上着手。
听上去似乎非是正道作为。花初雪从来没标榜过自己是正道人士,不过,他所做,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公平交换。总有不爱惜自己珍贵之物,弃如敝屣的蠢物。他所找的,就是这些人,跟他们交换光阴。
封情听完他的话,认真想了想,微微出神,不久,还是摇头道:“抱歉,我……”
话犹未了,戛然而止。背心就似有某种尖利之物,突然剜开皮肉,正扭动着钻出他的身体。
封情又惊又怕,很快额头就冒出冷汗,站都站不住了。
花初雪眼神一变,右手挥动间,秋水般的冷芒闪现,他的佩剑引岁被祭出。
一开始,封情强忍着不吭声,后痛得实在太锥心刺骨,终于没忍住,闷哼了出来。他弓着腰,脸色惨白,想回头往背后看,却做不到。但他能清楚感受到皮开肉绽,温热的血液顺着肌肤流淌。血肉与不明之物骨骼摩擦发出的奇怪声音就在耳边,他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狂跳。
与此同时,从他衣衫碎裂的后背肩胛骨周围,赫然冒出一个巨型头颅,不是一颗脑袋,而是很多,一时间都数不尽。居中的脑袋是一张满脸褶皱的中年男子面孔,阴森的眉目,在破体而出那一刻,倏然张开,混合着粘稠的血液,缓慢打量四周。围绕男子脑袋一圈,是八颗皱皱巴巴的婴儿脑袋,一张张稚嫩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的孩童面孔一一浮现。
就在那黑影身躯即将成形之际,花初雪当机立断,手上的引岁,剑光一闪。
然而没等利剑落下,就听到封情虚弱的声音:“请……手下留情!”
剑锋稳稳当当停在怪物九颗脑袋前三寸,不多不少。
花初雪没有收回,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腾出一只手拉住封情。
少年努力站直,此时,黑影从他背上脱到落地,是一只不知名的虫子形状,有着九个脑袋。
在它完成孵化时,中年男子脑袋旁边的其余婴儿头都张嘴张眼,有的在睁着圆溜溜的血眼,好奇地东张西望;有的则憋着一股气,骤然发声啼哭,声音尖锐,比那穿脑魔音还恐怖。花初雪不堪其扰,神情冷峻。
封情虽是受了伤,好在没有生命危险。既然是梦,那么就算有生命危险,也不过是梦而已。
可花初雪还是帮他稳住心脉,封情喘息着道:“我……我想起来了。”
花初雪不作声,等他说完。
封情激动道:“这种事我好像……不止经历一次。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他说着,转头将注意力放在那个怪物身上,有些复杂道:“这个……人,应该是我父亲。虽然我没见过,但错不了,至少是我儿时所熟知,幻想出来的父亲。”
他喃喃讲述起来。
当他还在母亲腹中时,父亲就失踪了。封情是在一个闭塞的小山村诞生的,他的母亲因此差点大出血永远离开他。
花初雪记得好友提到过自己的身世,他的母亲出自大户人家,是某座城池有名的家族继承人。后来家道中落,被迫背井离乡。
在艰难的日子里,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对他甚是爱惜,只是在封情懂事时,每当他问及有关父亲的事,母亲都会避而不谈。后被他缠得没法,就编了一个可怕的故事,本意是想吓唬他,让他以后都不敢再对父亲感兴趣。年幼的他,将很多细节串联成了与母亲所讲内容全然不同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之中,父亲是不人不鬼的恶魔,缠害无数生灵,尤其爱操控有孩子的男子吞噬自己的骨肉。就是这样隐秘的记忆,居然变成他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被有心人算计引导,植入梦里,变为梦魇,将他困在这里。
花初雪道:“那么,你是想起来了?你可知,我是谁?”
他没有说出事情真相,反而询问对方。
封情注视着他,半晌,笑了笑。少年时期的封情,明媚却又孤独。
花初雪最狼狈绝望时,遇见了佐千秋。而在他最落寞时,遇见的,则是御北陵,即眼前的封情。
两位挚交对视,从来不苟言笑的花初雪,嘴角忽而动了动。这一刻,他明白了。
封情看着他双眼,似有无限感慨,用独属于少年的音色朗声道:“好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很多事不受自己控制,或者说与自己所想相去甚远,我希望你能记住,我这一生,从未后悔结交你这位朋友。君子相交,贵在用心。你,明白吗?”
花初雪默然不语。他何止明白,简直深有感触。不过,好友的话,只是两人梦境重逢,由衷之言么?
见他沉思,封情伸手准备拍他肩膀,只伸到一半,他的身影就先散了。连带着那个怪物和倒地的阿泊也不见了。
梦魇消失,表示好友梦醒了。
花初雪虽知晓是怎么回事,还是免不了动容,忙跟着伸手,却什么都没抓住。
这时,有风乍起,撩起他雪白的袖袍。
花初雪侧身而立,在他头顶上方,一轮明月当空。
风送来一缕幽远箫声。
他闻声看去,只见在一株翠绿的树下,斜倚着一条清俊脱俗的身影。佐千秋双手持箫,眼眸半睁半闭,墨发高高竖着,依稀就是一位意气风发的俊美少年。月光洒在他如玉般的脸上,平添一抹神秘。
花初雪脑中纷繁的思绪刹那间消退,眼里,心里,从此,只有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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