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秦子游先来到,早早站于夜市门前等候,见她来,欢喜招手。
泊君虽年少,却因养于国公夫人之手,学了些老成气息,少年郎的天真活泼早消散得差不多,这一年来与他说话,总要拿出哥哥的样子来,多说几次话,静婉对他就多了些畏惧,她越发想念西北小友,无论男孩女孩俱玩在一处,说说笑笑可爱得很。
今夜见秦子游,如见西北小友,竟觉得亲切,未曾察觉面前的人微微松了口气。
她把一个小荷包在自己面前晃了晃,道:“我又雕琢了一两个小玩意,都拿与老师傅瞧瞧,叫他指点指点。”
秦子游嘴角就没弯过:“走,我带你去!”
静婉重新裹紧围在头上的粉布,跟他离开夜市。
二人一路有话说,无一丝沉默尴尬,左拐右拐,终于来了一处民居,称——织女坊。
见静婉停于坊牌之下看着那三字,秦子游料到她是第一次来,心里疑惑,按说做手艺活的都该知道这里才是,当下为她解释道:“织女有心灵手巧之名,因此生活在这里的百姓都擅长手工,此坊手工作坊最多。”
说着,他先带头往前走着,以便为她介绍。
“织女坊位于城中东边,住在这里的能工巧匠便有三万人,染坊、织锦坊到处都有,再往里头走,还有弓箭坊呢,里头有师傅专门为军中造箭,若平民百姓要到山中打猎,也可去那里买弓买箭……”
顺着他指的方向,静婉好奇看去,虽已入夜,可此坊仍然热闹,打铁声“哒哒哒”传入耳,不见师傅半身大汗已能闻声找人了……
再绕上几步,二人到了一处小民居前。
民居门小,可见是寻常百姓家,静婉站于门口,一抬头,瞬间被一串玉风铎吸引了。
原本该挂着红灯笼的地方被左右两串小风铎取代。
风铎多用于佛塔装饰,常以铜铁而制,可面前这对小风铎却是用玉石所雕琢,铎舌是片薄玉,红丝为绳悬于门前。
她踮起脚来使劲仰头看,果然在铎身上见到些不认识的文字,正疑惑,秦子游解释:“此乃梵文,有祈福之用。”
她恍然大悟,越发对这屋子主人好奇了。
秦子游才用门环敲了敲门,里头就有声音传来:“来了。”
接着是嗒嗒嗒的脚步声,门一开,一个老头站在二人面前。
老头个头有些矮,也只和静婉一般高,他面容和善,着装朴素,衣服最外头套着围裙,上头还有些粉屑。
他先看了秦子游一眼,又看旁边的静婉,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后热情迎二人进来。
秦子游低声在静婉耳边道:“你便随我叫他一声恭叔。”
恭叔唤秦子游小郎君,对其热情而恭敬,观二人说话,竟似主仆。
秦子游看向静婉,笑道:“恭叔可莫要再和我聊了,静婉可等急了呢!”
恭叔看向静婉,一拍脑门,大笑:“是我老糊涂了,快随我来!”
他带人进屋,才至门口,静婉便被屋中陈设所震撼。
屋子宽敞,摆着三台砣机,中间有张长桌子,桌面上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砣具,看得人眼花缭乱。
还有一件玉饰放于桌上,是个未成型的蜘蛛玉雕,却已能见个大概,刀法细腻,蜘蛛的八条腿不止有粗短之分,还有虚实之别,腿节细而分明,若不是雕工强悍,恐一个不小心就要磨断一条蜘蛛腿。
静婉震撼得已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顺着恭叔指引,屋子靠墙一侧也放着些玉饰,据恭叔说,这些玉饰都做得不好,瑕疵太大,要拿出去给人赏玩,恐怕会砸了自己的招牌,便先放在这里。
静婉拿起一只白玉绞丝纹镯来细细打量,实在不知恭叔说的瑕疵在哪里。
镯子以斜阴线雕刻互不交叉,绳纹细密,线条规整,倒是哪里有瑕疵了。
见她端详,恭叔拿来玉镯为她指点:“喏,你瞧,这两条线之间的宽度是不是和其他线不一样。”
静婉凝神细看,这才发现端倪,两线间距离确实比其他线宽了一点点。
可若不是有他指点,寻常人哪里能发现呢?
恭叔看她神情便猜出静婉心思,笑道:“我们做手艺活的可不能有半点‘差不多’,要知道我们就是靠一手好活吃饭,不能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啊!”
静婉耳朵一下就红了。
恭叔善解人意,察觉到她的羞意后未再说话,只把那日秦子游带来的蜘蛛玉牌拿出来,笑道:“喏,我把你那日的改了改,你瞧瞧可好?”
静婉小心接来,差点认不出这是曾出自自己之手的劣质玉饰。
玉牌被恭叔磨薄,蜘蛛更显精巧,上头钻了一个孔,配以白流苏,流苏上是一颗小玉球,正适合挂在腰间,俨然一道精品。
西北赫赫有名的玉雕师傅也不少,静婉觉得恭叔若是在西北,定是这些大名师中的第一流。
再想想自己的手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这些老师傅的五成功力。
“我看了你的玉雕,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手力心力,若肯下苦功夫,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说完,他哈哈大笑,自嘲道:“我们这些人也只会做点手工活,这大器称谓也只是在行内说说,要是给外人听了,恐要叫人笑掉大牙。”
在大魏,手工艺人地位比农夫还要低些,只是他们生在王都,帝都多贵人,最擅长吃喝玩乐,也最有吃喝玩乐的精力钱财,这才给了手工人源源不断的生机。
秦子游却不赞同恭叔的话:“市井百十种手艺,只要做得最出翘就是大器!”
恭叔摆摆手,没再多说,也没忘了秦子游今日来所为何事,问静婉可有师傅日日指教?
静婉摇头:“三年前我跟过一位老师傅,后来就自己一人闭门造车了。”
闭门造车这个成语还是秦子游教她的,为了让她来见见恭叔,他说了一大堆话,最触动静婉内心的还是这句闭门造车,她自问天赋不高,只是肯用些苦功夫,若无有经验的师傅指点只会停滞不前。
听到她的回答,恭叔看静婉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深意。
“要雕刻上好的玉品离开不一手丹青功夫。你只低头琢玉还不行,还要日日练习丹青才是。我观你几样玉饰,局部细绘时实在粗糙,人景虚实阴暗都欠功夫。”
“另外,琢玉时可不能死板,若是冲洗玉料时发觉不对,要当机立断重新改意……”
说着,他坐在砣机前为静婉展示。
静婉弯着腰站在一旁仔细看着,生怕错过哪个细节。
来了这里后静婉早早解了粉巾,现下她低着头,白嫩细长的颈就露了出来,脑后青丝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秦子游才看一眼就立即收回眼神,耳朵却是悄悄红了。
怕静婉察觉,误会自己不是个好心的,也当即上前看恭叔琢玉。
直有一刻钟后,恭叔才收了手里的活计,接着就给静婉布置作业,要她每日作画,每日琢玉,不可有半分松懈。
静婉恭敬应下。
这夜熬得实在晚了,秦子游早早杵着头打瞌睡呢,听见脚步声,他迷糊醒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完了?要走了吗?”说话间还打了一个大呵欠。
恭叔问他可要在这里留宿,秦子游摇摇头:“还得送阿婉回去呢!都这么晚了,她一人回去我不放心。”
恭叔没再多留他,送二人离开。
晚间清风徐来,吹散许多困意,秦子游这才脑子清爽许多,与静婉说着自己与恭叔的相识。
“他都有五十多岁啦!二十年前才从外地迁来平都,一下就成了这里的治玉高手。我祖母最喜欢他的手艺,多次请他做玉活。我小时候最喜欢找他玩了,玩来玩去也熟了,再后来嘛他自己出来开了玉坊,我也常常出来,与他说得多了,关系也亲切了……”
他声音越来越轻,沉浸在过往的乐事中,人生匆匆十几年,竟与这位老师傅关系最亲切……
二人聊得越来越欢,秦子游说话有趣又不失分寸,聊起幼年时发生的种种趣事,静婉被逗得捧腹大笑,他们就站在街头,傻傻听着对方的笑声,好不痛快。
静婉只让他送到玉雀坊门前,里面闲人少,很是安全。
秦子游笑道:“你今日可才认了师傅,要好好努力,莫要让师傅失望啊!”
静婉当即点点头,一脸认真,恨不得握拳明示。
“我知你不便出来,我们还如今日一样,一月一见,可好?”
静婉听了,唯有感激。
秦子游打了个呵欠,捂着嘴,朝她摆手:“你快回去吧!唔……我也困了。”
静婉看他一眼,才小跑着走了。
再不见人影时,秦子游双眼清明,不见困意,住在玉雀坊的可都是平都高门大户,怎么会……
他也慢慢进了坊内,却不与静婉一个方向。
顺着大道往前走,数三百一十三步就到家门口。
高墙大院,仅府门便要抬头高瞻仰才能瞧见牌匾,两个大红柱的石狮子面容威严,镇灾辟邪。
小厮知道他最喜欢晚回,一直留着门,待迎他进去后,管家说父亲早在书房等他。
秦子游垮着肩,慵懒而去,不出所料,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玩世不恭、纨绔子弟这些话早不新鲜了,他低头闭眼,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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