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月底的云江市，还残留着夏日最后的溽热与躁动。蝉鸣在树梢扯着嘶哑的余音，紫薇花开得极盛，一串串压在枝头，沉甸甸的粉紫坠进碧绿的叶海里，又被炽烈的日光漂得发白。
苏茵推开书房的雕花木窗。微带暑气的风涌进来，瞬间被屋子里强劲的冷气中和，拂在脸上，带着一种精心控制的凉意，像一张永远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的丝绸。这是她的领地，三面书墙高耸如壁垒，每一层都按学科、版本、用途码放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连书脊上烫金的字体都保持着令人窒息的绝对高度一致。
靠近窗户的红木书桌光可鉴人，上面只放着一份刚取回来的、纤尘不染的录取通知书，还有一部屏幕尚温的平板电脑——此刻，屏幕正定格在一张年级新生名单表格上，她的名字赫然在首行：“苏茵，高一（1）班”。
“第一名！”一个不容置疑的女声在她背后响起，带着精确控制的满意弧度，“这才像话，是苏家的女儿。”
苏茵转过身。林慧清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个水晶果盘，里面洗净切块的奇异果和蓝莓如同完美的点缀。
她身着一件质地上乘的米白色真丝家居服，领口镶着珍珠，身形依然纤细挺拔，岁月只在她精致的眉眼间留下了无懈可击的阅历感。她迈步走来，脚步无声，仿佛足不沾尘。
“这只是起点，小茵。”水晶盘轻放在桌面空处，发出清脆的碰响，
“一中实验班的名单我看过了。竞争强度远超你的初中。这个宋羽亭，”
她纤细的指尖精准点向屏幕上一个名字，“你初中时从没掉下过榜首吧？这次入学测验，差了他整整八分。”
宋羽亭三个字，用一种方正锐利的字体显示在苏茵名字的紧下方。
八分。不是一道填空题的差距，是几道大题的距离。
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感爬上苏茵的面颊和耳根，混合着书房的冷气，形成一种古怪的刺痛。
她目光锐利地盯住那三个字，仿佛要穿透屏幕的玻璃。
“宋羽亭？”一个沉稳的男声介入，苏文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他刚从一场重要的学术会议脱身回来，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紧扣，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母女二人，“听实验楼的赵主任提起过，似乎是个特别的人。他父亲……”
苏文博语气顿了一顿，带着职业习惯的严谨斟酌，“宋明远教授，嗯，在结构生物学领域，观点极端前沿也极其有争议性，某种程度上，是个纯粹的学术狂人。
赵主任感慨，这样的父亲带出来的孩子，想必也……不一般。
看来入学测验的成绩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小茵，真正的对手出现了。好，很好。”
苏茵捏着平板边缘的指关节微微泛白。那三个字在她视野里放大、扭曲。一个学术狂人父亲？一个比她还高分的人？一种被侵犯领地般的焦躁，在她胸腔里急速地积聚、膨胀。
“叮咚——”
门铃声适时响起，尖利地刺破了书房的紧张空气。
林慧清脸上公式化的微笑迅速调整为温和热情：“一定是刘老师到了。”她转向苏茵，语气温和却充满掌控力，“预习的时间到了，这周是高二的物理动能定理部分吧？别让老师等。”
苏茵深吸了一口气，冰冷干燥的书房空气灌入肺腑。她将平板的屏幕按下锁屏键，黑暗瞬间吞噬了“宋羽亭”三个字。
“知道了，妈。”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像一泓寒潭的水面。
————
城市的另一端，远离昂贵的中央花园与规划齐整的高尚社区。
破晓东区如同这座城市的旧伤疤。道路窄仄，蛛网般的电线低垂，墙上胡乱张贴的各种广告层层叠叠，颜色污浊。老旧的居民楼墙体斑驳，墙皮像枯死翘起的树皮，顽强地附着，又被岁月一片片剥蚀落下。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颓败的粘稠味道。
小区深处一栋几乎被爬山虎完全吞噬的五层老楼顶层。狭仄的房间里几乎塞满了东西——厚重的学术期刊以惊人的高度堆码在墙角、桌面，像几座岌岌可危的堡垒，有些早已被翻得卷边，泛着油亮的旧书光。
唯一一张书桌靠近唯一的那扇小窗，桌上凌乱地铺满了写满复杂演算的草稿纸和摊开的书籍，一个简陋的保温饭盒被随意放在纸张边缘，里面剩着一小半已经冰冷的青菜面条。
宋羽亭站在房间中央唯一的开阔地板上，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平板。
同样是云江一中的录取通知页面，他名字上方是“苏茵”。八分。他的视线只在那个名字上停顿了不到一秒，随即迅速下滑，掠过屏幕上清晰标注的实验班名单，指尖划过平板屏幕，熟练地在“住校申请表”一栏里，快速点选了“申请”。然后他翻开了旁边一本厚厚的《高等生物化学》，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在只有老旧空调轰鸣的房间里，几不可闻。
“砰！”一声沉闷的重物撞击声猛地从隔壁传来，接着是一声粗粝的呵斥：
“滚开！这东西要放恒温箱！说了多少次了不能这样碰！废物！”
宋羽亭手上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将放在书页上的指尖微微向下压了一点。
隔壁的咆哮声夹杂着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断断续续地透过劣质的隔断板壁涌入他的耳膜：
“……这组小鼠！基因编辑的点位误差怎么这么明显！废物！试剂……试剂供应商又出问题了？这点破事……”
那声音里的失控和隐隐的狂躁，宋羽亭早已习以为常。
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不是因为那些噪音和脏话，而是因为隔壁偶尔拔高的几个词——“恒温箱”、“试剂规格”，这些字眼轻易地勾起了他脑海里刚刚看过的一组细胞培养的复杂流程。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去，楼下的烧烤摊飘来呛人的油烟，劣质音响震天价响的嘈杂音乐声浪一阵阵涌上来。
宋羽亭合上手中的书，起身走向门口。楼道里一股混杂着油烟、霉味和陈年垃圾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走下嘎吱作响、布满油污和杂物的楼梯。单元楼门口，水泥地上积着深色的水洼。几个穿着背心、纹着花臂、满身酒气的男人靠着油腻的墙吞云吐雾，污言秽语在狭窄的空间里爆裂开。
宋羽亭目不斜视地走过，肩膀不可避免地蹭过一个男人油亮的臂膀。那人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学生崽，走路没长眼睛？”酒气喷过来。
宋羽亭停下脚步，侧过脸。楼道声控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那双眼睛异常漆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空洞得像深不见底的枯井。他什么都没说，那空无死寂的目光让醉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剩下的脏话卡在喉咙里。
他继续向前，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巷口更深处，一个垃圾堆放点散发着浓重的酸腐味。几只流浪猫在翻找着食物，被他的脚步声惊扰，迅速窜入黑暗。
宋羽亭拐进巷子另一头，推开了一扇挂着“博洋书店”灯箱的老旧玻璃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狭小局促的书店里塞满了旧书，空气中弥漫着纸页陈旧的气息和灰尘的味道。
周凯正埋在一堆刚送来的旧教辅资料里，满头大汗地给它们分类上架。
“亭哥！”周凯抬起头，汗湿的额发贴在脑门上，眼睛瞬间亮了，“来得正好！老王今天又收了一批卷了边的旧题集，全是名校模拟卷！品相还行，赶紧挑挑，过几天开学肯定抢手！”
宋羽亭没应声，径直走到角落里一张充当办公桌的破旧木头课桌后面坐下，拿过桌上散落的收货单和记账本，低头开始快速处理。手指在计算器上熟练地跳动，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翻动账本的沙沙声和周凯整理旧书时窸窸窣窣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反倒成了这个空间里唯一的稳定音轨。
窗外，云江市另一个角落的苏家书房里，正回荡着刘老师平缓清晰讲述动能定理的声音。
同一片浓稠的、低压闷热的城市夜色，被切割成无数个碎片，浸泡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切片。闷热积聚到顶点，远处天际无声地划过一道惨白色的巨大闪电，瞬间映亮了宋羽亭映在书店玻璃窗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庞，旋即再次沉入黑暗。沉闷的雷声，终于滚滚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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