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云江市的夜空,被一层厚得化不开的、如同浸透了脏污棉絮的铅灰色云层严严实实笼罩。风在狭窄的街巷间呼啸穿行,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枯叶,发出尖利而破碎的呜咽。
这呜咽最终被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声响彻底覆盖——雨水终于从窒息的天幕中决堤。不是细密的针脚,不是温柔的淅沥,而像是天河倒悬,是无数的石子裹挟着冰凉的恶意,以狂暴的声势狠狠砸落!砸在柏油路面、砸在锈蚀的雨棚、砸在摇摇欲坠的窗棂上,发出铺天盖地、令人心悸的“哗啦——”巨响。
苏茵倚靠在四楼公寓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厚重的窗帘被她拉开一道缝隙,惨淡的路灯光晕挣扎着透进来,仅仅够描摹出外面被雨幕彻底扭曲的世界。
雨水在冰冷坚硬的玻璃上肆意奔流,蜿蜒纵横,像无数道丑陋的、扭曲的泪痕,不断地冲刷着视线。窗内,精密的恒温系统和强劲的新风装置无声地运转着,将室内维持在一个恒定的、不染尘埃的温度与湿度。昂贵的地暖管道源源不断地从脚下的柚木地板深处输送着热量,驱散了深秋夜晚应有的凉意,甚至暖得有些滞闷。一种隔绝感,如同真空玻璃般将她与窗外的暴烈世界无声分隔。
手机屏幕亮起,韩濛雪发来一串信息,夹杂着夸张的颜文字和拍到的、被狂风吹得完全翻卷变形的小区雨棚照片:
“救命啊茵茵!!!外面在下炸弹雨吗!!!!”
“老王疯了!群里又甩三套题!!!今天才周三!!!”
“呜呜呜周末说好的新番看不成了…我恨物理!我恨老王!”
苏茵的目光在屏幕上短暂停留。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不到一秒,最终没有回复。
窗外那扭曲的、咆哮的雨世界占据了她的脑海,一种莫名的、并非寒冷的烦躁在血管里细细地爬。
实验室的残像——那只烧杯倾覆的瞬间、烧灼皮肤的刺耳“嘶”声、宋羽亭抓住杯口那只骨节分明到近乎惨白的手、以及他眼底那片强行抹平一切惊涛骇浪后深不见底的死寂空洞——像顽固的寄生虫,在意识表层之下反复蚀刻。她猛地拉上窗帘,将那狂暴的雨幕彻底隔绝。
暖黄的吸顶灯光温柔地铺满房间,书架上的书本秩序井然,书桌的线条锐利精准。她走到书桌前,强迫自己摊开那份老王刚刚在群里发布的、难度远超平时练习的竞赛卷。纸张崭新挺括,铅印的物理符号清晰冷硬,像一堵亟待征服的铜墙铁壁。苏茵拿起笔,笔尖悬停在第一道关于电磁耦合的难题上方。
复杂的麦克斯韦方程组如蛛网般在她脑中展开、链接、计算……思维开始高速运转,企图将那片死寂的空白强行压制在理性逻辑的冰封之下。
几乎就在窗帘被拉严的同时,隔着几条街、绕过几个堆满废弃建材的转角,周凯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云江市疮痍遍布的旧城区腹地。暴雨彻底撕碎了这里脆弱的排水系统,浑浊的污水裹挟着不知名的垃圾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肆意横流,在昏暗破败的路灯照射下,泛着油污般诡异的光泽。
他的裤腿早已湿透大半,沉甸甸地黏在小腿上。廉价雨衣的兜帽根本无法完全抵挡暴雨的倾泻,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后颈肆无忌惮地流进衣领深处,激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寒颤。他
背上一个鼓鼓囊囊、裹在塑料袋里的巨大包裹几乎将他压得直不起腰,里面是两床用压缩袋狠狠抽干了空气后塞进去的、显得格外笨重的厚实旧棉被,还有一大桶密封得很好的纯净水和几包最简易包装的压缩饼干。这是他白天在便利店的空隙时间,顶着老板狐疑的眼神,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一股脑儿换成的东西。此刻,这些东西的重量远不止是物理上的沉重。
积水淹没了他的鞋面,刺骨的冰凉从脚底直蹿天灵盖。终于拐进一条更窄、两边墙壁如同在泥泞里浸泡过百年般泛着幽暗潮湿苔痕的小巷深处。空气里的霉味、腐烂物和劣质煤烟混合的气息被雨水无限放大,浓烈得令人窒息。
巷子尽头,一个几乎被堆积如山的旧家具、废弃塑料桶和各种锈迹斑斑的“宝藏”彻底遮挡住的、不起眼的、涂着暗绿色却已经大片剥落的金属小门出现了。一道狭长的、向下的水泥阶梯完全暴露在瓢泼大雨之下,浑浊的雨水正疯狂地涌入台阶缝隙,向着那扇黑洞洞的门下倾泻。那是通向地狱的甬道入口。
门没锁。周凯甚至不需要去推,只需侧身挤开一个勉强够人通过的缝隙。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朽木的干涩尖响。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又裹挟着浓烈霉腐、馊水、劣质烟草和酒精混合体的恶臭气息,如同实质的巨拳,猛地砸在周凯的脸上!比巷子里的浓烈十倍!
门内,只有一点微弱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光源。不是电灯,而是一盏放在摇摇欲坠小木桌上的老式煤油灯,玻璃灯罩内侧被熏得漆黑,豆大的橘黄色火苗在湿冷的空气中虚弱地摇曳着,将周围一小圈破败景象勉强从黑暗中剥离出来,投下长长短短、狰狞跳跃的巨大阴影。整个地下室的空气湿冷得可怕,仿佛冰窖。
头顶能清晰听到雨水顺着楼上建筑的结构缝隙渗透下来,在黑暗中滴落的声音:嗒……嗒……嗒……声音时缓时急,精准地敲打在人心最恐惧的位置。墙壁上洇开大片大片深色的、不断蔓延的水渍,像某种恶疾在皮肤上疯狂滋长的瘢痕。地面上积着薄薄一层冰冷的污水,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靠近灯光的地方,一个人影缩成一团,像一滩彻底融化流淌在这片冰冷污水里的烂泥。那是宋明远。他裹着一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浸透了污渍的厚外套,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每一次震颤都牵动着骨骼发出咯咯的轻响。浑浊的酒气和一股无法掩饰的呕吐物酸腐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他身下的垫子(如果能称之为垫子的话)吸满了水,冰冷刺骨。旁边的地上倒着几个空的劣质塑料白酒瓶,如同他灵魂倾倒出的空壳。他枯槁的手指痉挛般地向前伸着,像在冰冷刺骨的地狱里徒劳地抓取一丝并不存在的暖意。
灯芯虚弱跳跃的火光,终于照亮了角落里那个单薄的身影。
宋羽亭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坐在一张同样摇摇欲坠、漆面斑驳的折叠小凳上。他微微佝偻着背,面前是一张破旧小木桌边缘相对完整、未被污水彻底覆盖的一小块桌面。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同样单薄的校服在湿冷的空气中似乎无法提供任何温度。唯一的热源仿佛来自他压在那片桌面上的身体热量。
他正伏案书写。没有台灯,没有正常的书桌,只有煤油灯那一点微弱、跳动、吝啬的昏暗光线。
可他的动作,是周凯熟悉的精密与专注。
沾着半透明药膏、覆盖着新鲜灼伤的左手小臂(从校服袖口露出的一小截明显红肿),被一种极度别扭却又强行固定的姿势死死压在冰冷的桌面上,用以镇压桌面可能因动作带来的微小晃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握着笔,在铺开的、浸染了一丝潮气的草稿纸上,正在书写!笔尖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复制脑海中的图谱!
周凯的心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视线几乎瞬间凝固在他裸露的左小臂上——那道狰狞发白的水泡周围,皮肤被蹭开了!渗出了浑浊的组织液,沾染在袖口上,凝固成一小片不规则的、触目惊心的斑驳!是书写时动作拉扯造成的二次破损!更致命的是,那伤口距离桌面上无法擦干的、冰冷的薄薄水迹仅有不到十厘米!渗液混合着潮湿的污染,简直是感染的最佳温床!
周凯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刺骨带着剧毒气味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但他死死忍住了。
“亭哥!”周凯的声音带着湿冷的沉重和无法压抑的焦灼,打破了地下室死寂的滴水和呜咽,“药!”他几乎是一步跨过去,顾不上满地冰冷的污水,将那个巨大的、沉甸甸的包裹“咚”一声放在桌边相对干爽一点的角落,手忙脚乱地撕开外面的塑料雨布,像个挖掘宝藏的矿工,在最外层快速翻出自己买的消炎软膏和独立包装的碘伏棉签,急急地递过去。
“外面全是冰水!这鬼地方……”他的声音因为惊惧而发颤,死死盯着那暴露在湿冷空气中、边缘还在渗液的伤口,那是他不敢触碰的恐惧坐标,“你的手!伤口沾水了!不能这样写字!它会烂掉的!”
宋羽亭终于停下了笔。他没有立刻抬头,没有回应周凯的惊惶。只是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忍受关节摩擦巨大阻力的速度,直起了佝偻的脊背。像一台负载过重的机器在尝试关机前最后的复位动作。
煤油灯那虚弱、跳跃的光晕将他的侧脸切割成异常鲜明的明暗交界。光线清晰地勾勒出他紧抿的、近乎没有血色的薄唇线条的坚硬轮廓,也让他眼睑下的那一圈浓厚的、深不见底的青黑色阴影完全暴露出来。那不仅仅是疲惫,更像生命能量被过度透支、强行压榨后留下的干枯刻痕。
“死不了。”
他终于开口。吐出三个字。语调像生锈的金属轴承在相互摩擦,干涩、平直、毫无起伏。目光甚至没有离开那摊开在微弱光晕下的、写满了物理公式和复杂推导的草稿纸。那支廉价的蓝色圆珠笔,依旧稳稳地悬停在纸面上方不足一厘米的虚空,如同悬于深谷之上的探测针,保持着随时可以落下的警觉。药膏和棉签放在他手边,像两颗被无视的尘埃。
周凯急得要跳脚,声音拔高了,几乎带上了哭腔:“伤口会感染!感染会要命的!钱呢?!钱!他妈的医药费呢!”他猛地指向那个缩在角落里抖成一团、发出意义不明呓语(像受伤野兽的呜咽)的人影,“他还能吐!还能抖!你呢?!你连买药的钱都没了!这伤口再不管……”他不敢说下去,眼眶瞬间就红了,绝望地盯着宋羽亭那在微弱火光下惨白又倔强的侧脸轮廓。
空气死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轻微“哔啵”声,和头顶上方不断滴落、敲打着冰冷积水表面的嗒嗒声。每一次滴落都像一个冰冷的休止符,落在周凯焦灼等待的心跳间隙里。
几秒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宋羽亭握笔的那只手终于动了。极其缓慢地、近乎凝滞地,将笔杆平移了不到十厘米。笔尖指向草稿纸最右侧一片混乱计算的边缘空白处。
周凯顺着那方向定睛看去。
昏暗跳跃的灯光下,一行微小的、几乎与纸面融为一体的、被刻意压扁到极致的数字,如同刀刻般清晰地显现出来:
?437.68
那是他手机里,那个绑定了便利店工资卡的银行APP上,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余额数字。
一个冰冷刺骨的负数。
一个在现实引力面前沉重到足以压碎任何幻想的、**裸的答案。
周凯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那行微小的负号,大脑一片空白,像被零下几十度的低温瞬间冻结,只有心脏在胸腔内狂乱地撞击着肋骨,却无法泵出半点带着暖意的血液。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愤怒、无助和心脏被撕扯的剧痛感,如同冰冷的泥浆,瞬间从他脚底升起,冻僵了他全身的神经末梢。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宋羽亭重新握紧了笔。那廉价的塑料笔杆似乎传递着唯一的、冰冷的温度。他微微低下头,让自己的面容重新沉入灯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左手小臂那处渗着组织液、暴露在湿冷空气中的狰狞伤口被他的身体侧影挡住,隐藏在了煤油灯那虚弱光芒难以抵达的混沌之中。如同那伤口本身、如同这冰冷的负值数字、如同他此刻的整个生命,都要尽力掩埋在这片绝望的地下深处。笔尖落回草稿纸,发出沙沙的细响。声音细微,却在这被暴雨和滴水声填满的地下空间里,成为对抗这无望深渊的唯一旗帜。
周凯像被抽掉了脊椎骨,无声地蹲了下来。他用力撕开压缩饼干和水的包装,指尖被冻得发僵,颤抖着递过去。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砸在地面冰冷的污水里,瞬间消失不见。他不再劝了。他看到了那负值在黑暗中燃烧的数字,如同看到了他兄弟用以支撑全部理性的最后骨架。此刻他能做的,只有守住这微弱如豆的光源,陪着那支笔在草稿纸上刻下通往未知未来的、或许唯一可能的轨迹。
清晨的微光艰难地渗过厚重的云层,雨势暂歇,但空气凝滞,天空依旧是令人压抑的、均匀的灰白。每一片潮湿的树叶都沉沉地低垂着头颅。昨夜肆虐的积水已退去大半,在校园水泥路面的缝隙间留下肮脏的、边缘泛着泡沫的黄褐色泥浆轨迹。
韩濛雪嘴里叼着咬了一半的、蓬松软糯的奶油豆沙包,像只欢快但带着点宿醉般不清醒的小鸟,几乎是蹦跳着冲进高一(1)班的教室。
“早啊周……咦?”她招呼的话音在看清座位上的人影时戛然而止。
宋羽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比任何人都要早得多。他没有伏案疾书。只是极其端正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被冻僵的旗杆。面前摊开着一本物理习题集,但目光凝滞地落在空中的某一点。那是一种近乎僵化的、用意志力强行维持的静止状态。在他那张仿佛被寒霜覆盖过的、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左眼下那块深浓到近乎发紫的青黑色阴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如同戴着一个从地狱爬回人世尚未消退的烙印。一丝微不可察的、压抑不住的疲倦从他的眼神深处泄露出来,那是在精密引擎长时间超负荷运转后强行关机的瞬间迟滞。
更让韩濛雪心头一跳的是——她闻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却被清晨滞闷潮湿空气无差别放大了的、丝丝缕缕钻进鼻孔的气味!那不是化学药品的味道,也不是简单的霉味。那是一种略带甜腻感的、潮湿的、类似于堆满陈旧布料的地下室里散发出的—— 腐坏的气味 !它顽固地缠绕在宋羽亭的身上,特别是他那件洗得发白、衣袖边缘处有明显的、不规则的湿渍晕染开的藏蓝色校服外套上!那湿渍的颜色,比周围的布料深那么一点点。
韩濛雪鼓着腮帮子嚼包子的动作顿住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得更圆,里面全是困惑和一丝隐隐的不安。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挪动地走到自己座位,放下书包,眼神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像被无形的细线牵引着,瞥向宋羽亭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瞥向那袖口边缘不规则的水渍和那股挥之不去的、令人不安的霉腐气息。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响声!
苏茵将书包利落地塞进桌斗,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声响。她甚至没有看韩濛雪。她的目光如同一道探照灯,精准地、直接地投向隔着一排课桌之外的宋羽亭——更准确地说,是投向他的左臂!
她坐了下来,从侧袋里,极其利落地抽出一个深蓝色、上面只印着“康泰药房”简单字样的、半透明的长方形硬塑药盒。
没有犹豫,没有丝毫废话。她拿着药盒的手伸出课桌之间的狭道。
手臂是直的,动作稳得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机械臂!
那个印着“康泰”的药盒,被稳稳地放在了宋羽亭靠近她这一侧的桌角边缘。
位置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既不侵犯他的桌面核心领域,又绝对确保他能一眼看到。
韩濛雪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里叼着的半个包子彻底忘记咀嚼!下巴几乎要掉下来。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像正在观看一场精密到毫厘之间的手术。
教室里很安静,课间的嘈杂尚未涌起。清晨的尘埃在透进窗子的灰白光线里无声悬浮。
宋羽亭原本凝固在虚空的目光,终于动了。以一种极其微小、带着齿轮啮合般迟滞感的幅度,缓缓下移。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蓝色的药盒上。廉价的塑料外壳,毫无装饰,“康泰药房”四个宋体字简单直接。没有商标,没有图案,没有任何会让人联想到某种特定经济阶层或家庭背景的明显标识。普通至极。如同昨夜周凯递过来的那包压缩饼干,只有最基础的、关于功能的明确指向。
他没有立刻拿起。
也没有拒绝。
只是看着。
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里,死水微澜。
药盒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在冰冷的空气里缓慢滑动,折射着窗外灰白的天光,像一个微小的、即将熄灭的信号。时间被拉得很长。韩濛雪感觉自己快被这无声的对峙憋死了,喉咙发干,呼吸都不敢用力。
终于。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权衡。
宋羽亭搭在桌沿边缘、微微蜷曲的右手食指指尖,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了大约两厘米。干燥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前端,轻轻地、极其短暂地、触碰了一下那深蓝色硬塑药盒冰冷光滑的表面。
一个微乎其微的物理接触。
一个比尘埃还轻的讯号。
收回了手指。
午后的第一节课间。天空那层均匀灰白的幕布终于被撕开了几道裂缝,吝啬的金色阳光如同锋利的刻刀,艰难地戳破阴霾,短暂地洒落在教室靠窗那一边。空气中的寒意被驱逐了一点点,漂浮着微尘的光束斜斜地打在书本边缘。
韩濛雪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壮胆,猛地转过身,上半身几乎完全趴在了苏茵的课桌边缘,一双大眼睛亮得惊人:
“茵茵!重大发现!重大发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兴奋又带着点神秘兮兮,“叶师姐的那个天文兴趣小组!今天下午三点半,在3号教学楼的小报告厅!有校外天文协会专家来!还能用他们带来的专业级天文望远镜!!!据说晚上天气好的话,能看木星红斑!”她激动地比划着,“咱们去吧!物理老师说天文是物理的延伸!超有价值的!比死磕题海强一万倍!”
苏茵正伏在桌面上,笔尖在化学试卷上流畅地移动,解着一道关于有机合成的推断题。题图复杂得像迷宫,苯环、羟基、箭头标注着各种条件。她的动作没有因为韩濛雪的靠近而停顿分毫,笔尖在一个关键苯环的间位上利落地标注上一个“-NO?”基团。
笔尖离开纸张。
苏茵抬起眼。视线却并没有落在韩濛雪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上。而是穿透了韩濛雪肩膀上方那片充满微尘的空气落点,落在了后排靠窗那个位置。
宋羽亭没有伏在书本上。他姿势有些僵硬地靠在椅背上,微微侧着头,避开那一道射进教室、正好落在他桌上的阳光。那束光线过于强烈,将他桌面上摊开的、那份老王今天刚发的竞赛强化试卷映得惨白一片。他左手小臂垂放在身侧,昨晚那个蓝色廉价药盒静静躺在桌角无人触碰过的位置。但此刻,那只本该稳定书写或支撑桌面的左手臂,却微微弯曲着,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被刻意收拢进桌椅的阴影里。那只手,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死紧、发白!骨节如同被外力强行挤压的金属,凸起得异常狰狞。手臂靠近手腕的校服袖口布料,被死死向内攥紧、压实、拧成一团!仿佛要把什么东西——那只手臂本身?还是臂弯以下的某种正在发生的、隐秘的痛苦?——彻底掩埋进那片狭窄的课桌阴影构筑出的避难所里!
他的嘴角也抿得死紧,下颌骨的线条像是被烙铁焊死。那是一种用尽全身力气对抗某种由内而发剧痛的姿态!一种沉默到极致的爆发!
韩濛雪还在手舞足蹈地解释着望远镜的倍数和木星大红斑的神奇:“……特别难得!错过这次下次就……哎?茵茵?你在听吗?”
她终于发现了苏茵眼神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疑惑地回过头,嘴巴还维持着半张说话的弧度。
“他在疼。”
苏茵的声音很轻,像一根被绷紧后突然断裂的丝线。
她的视线死死钉在宋羽亭那只因极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校服袖口被攥得皱紧变形的手臂上,瞳孔深处那片冰冷理性筑造的冰层,在清晰地映照出那肢体语言传递的巨大痛楚信号时,无声地碎裂开来!
“伤口……烂了。”她吐出了更冷酷的两个字。
韩濛雪脸上的雀跃表情瞬间凝固,如同被瞬间冰封。她猛地扭回头,瞳孔里映出宋羽亭近乎痉挛般死攥住自己校服袖口的手臂,那动作像要把骨头从皮肉里挤出来!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所有关于星云和大红斑的兴奋瞬间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心脏被揪紧的疼痛感。
就在这时。
嗡——
教室里响起一片熟悉的、手机震动共鸣的轻嗡声。老王在数学课大群里投放了重量级公告:
“本周六上午九点!物理拓展与思维风暴讲座!特聘江大物理系博导主讲!内容涉及前沿物理模型!竞赛冲刺核心!仅限校内排名前二十者!报名链接附后! 不参加者!视同放弃后续市级以上竞赛重点培养资格! ”
一行行闪烁着权威通知格式的黑色宋体字在屏幕上滚动。末尾那个触目惊心的黑色感叹号,如同来自裁判席的最终判决书。
窗外,那几道好不容易刺破灰幕的阳光,似乎在此刻变得异常冰冷、锐利。它们斜斜地打在宋羽亭那紧绷的、将袖口拧成绝望布团的手臂阴影边缘,将那绝望的肢体语言勾勒得更加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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