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家那顿温馨而带着微妙审视的晚餐，像一场短暂而虚幻的美梦。
梦醒之后，冰冷沉重的现实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拖回深渊。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劣质香水、油烟和某种陈腐气息的“家”味扑面而来，像一张湿冷的网，罩住了口鼻，令人窒息。
客厅里亮着惨白的顶灯。
江秀兰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对着电视里哭哭啼啼的家庭伦理剧指指点点，唾沫横飞地批判着剧里“不守妇道”的女主角。
奶奶蜷缩在沙发的另一角，眼神空洞地望着闪烁的屏幕，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我低着头，像一抹无声的影子，贴着墙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溜回自己的房间，将外面世界的温暖气息和林远父母那带着探究的目光彻底锁在门外。
“站住！”
一声尖利刻薄、如同砂纸摩擦玻璃的厉喝，毫无预兆地炸响在寂静的客厅里！
我脚步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江秀兰“啪”地一声将手里的瓜子扔回果盘，瓜子壳四溅。
她猛地站起身，那双精明刻薄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审视，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剥开看个透彻。
“这么晚才回来？” 她几步跨到我面前，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味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令人不适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我的衣服，最终落在我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冷笑，“哟，脸这么红？跟谁鬼混去了？穿得人模狗样的，给谁看呢？”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倒钩，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那在林家感受到的、小心翼翼的尊重和温和的审视，此刻被这**裸的恶意瞬间撕得粉碎。
“我……我去同学家吃饭了。” 我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和屈辱，低声回答，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同学家吃饭？”
江秀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令人作呕的嘲弄，“哪个同学？男同学女同学？啊？！是不是又是那个叫什么远的野小子？！”
她猛地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被侵犯了所有权的暴戾，“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不安分的小蹄子！才多大点？就学会勾引男人了？！天天往外跑！心都野了！”
“我没有！”
巨大的屈辱感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奔涌，烧得我浑身发抖，我忍不住抬头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们只是普通同学！我去他家吃顿饭怎么了？！”
“普通同学？！你当我瞎吗？！”
江秀兰的尖啸几乎要刺破耳膜，她猛地伸出手指，那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戳向我的额头，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看看你这副春心荡漾的骚样！还学会顶嘴了？！反了你了！我告诉你江静宁！”
她叉着腰，唾沫星子喷溅到我脸上，开始了她最拿手的、令人作呕的“媳妇经”训诫：
“你给我听清楚！你是我花真金白银、费心费力从那个破地方领回来的！不是让你来当大小姐、到处勾三搭四的！”
她的声音像破锣，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你的命，你的身子，都是我们江家的！是我给我儿子江屿预备好的！”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指向江屿紧闭的房门，眼神疯狂而偏执：
“你生是江家的人，死是江家的鬼！你的本分就是守着你哥！伺候好他！给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才是你的正道！”
她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
“别以为阿屿现在惯着你，说两句什么‘不结’的混账话，你就真当自己能飞了？！那是他心软！是你这个狐狸精迷惑了他！”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的身份证在我这儿！你跑不了！等日子一到，你们俩就得给我乖乖去领证！圆房！给我生孙子！这是你欠我们江家的！是你的命！”
那些冰冷的、**的、将人物化为生育工具和附属品的字眼，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我的脖颈，钻进我的耳朵，啃噬着我的心脏。
巨大的恶心感和屈辱感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被当成“童养媳”的物化感，被剥夺自由和未来的绝望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不是你们家的东西！” 积压了太久的愤怒、恐惧和反抗，如同压抑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江秀兰那双充满恶毒的眼睛，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嘶哑，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我不是江屿的童养媳！我不要嫁给他！我不要给你们生孙子！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要离开这里！”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带着玉石俱焚的悲壮。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江秀兰脸上的疯狂和刻薄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紧接着是更加汹涌、更加扭曲的暴怒。
她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涨成了猪肝色，五官狰狞地挤在一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
“你——！”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嘶吼。
下一秒，她像疯了一样扑了上来！
干枯而有力的手指如同鹰爪，狠狠地揪住了我的头发。
头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我痛呼出声，身体被她巨大的力量拽得向前踉跄。
“我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让你跑！我让你喜欢野男人！”
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一边扬起另一只手，那带着尖锐指甲的手掌，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地朝着我的脸扇了过来。
指甲刮过空气，带起一阵寒意。
巨大的恐惧和本能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那记带着羞辱和剧痛的耳光落下。
然而，预期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砰！”
一声闷响！
伴随着一声压抑着极致怒火的低吼：“够了！”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巨大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在半空中死死地抓住了江秀兰即将落下的手腕。
是江屿！
他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客厅，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下颌线绷紧如刀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被逼到极限的、令人胆寒的戾气。
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整个客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江秀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和那可怕的眼神震慑住了，揪着我头发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些许。
她惊愕地、带着被背叛的愤怒看向自己的儿子：“阿屿？！你……你拦我？！你为了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拦我？！她刚才说什么你没听见吗？！她要跟野男人跑！她……”
“我说——够了！” 江屿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钉，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濒临爆发的危险气息。
他抓着江秀兰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眼神里的冰冷和警告，让江秀兰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江秀兰看着儿子那从未有过的、仿佛要噬人的眼神，又看了看被他护在身后、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眼神却带着倔强恨意的我，脸上的疯狂终于被一丝惊惧和后怕取代。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发出一声不甘的、带着哭腔的嚎叫：“我的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出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连儿子都被她迷了心窍，不认我这个妈了啊……”
她猛地挣脱开江屿的手，像一只斗败却又不肯认输的困兽，狠狠地、用一种混合着怨毒和挫败的目光，剜了一眼江屿身后的我，然后猛地转身，像一阵裹挟着怨气的风，冲回了自己的卧室，“砰”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甩上了房门。
那声巨响，如同惊雷炸响。
震得墙壁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门板撞击门框的巨大声响在死寂的客厅里久久回荡，带着无尽的怨愤和歇斯底里，也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彻底斩断了某种摇摇欲坠的联系。
客厅里只剩下我、江屿，还有沙发上依旧茫然看着电视的奶奶。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头皮还在隐隐作痛，被揪过的发根火辣辣的。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后怕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
刚才江秀兰那狰狞的面孔、尖锐的指甲、疯狂的嘶吼，还有那番**裸的“媳妇经”，像噩梦一样在脑海中翻腾。
江屿背对着我，高大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僵硬。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只有奶奶对着电视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嘟囔声。
过了许久，久到我的双腿都有些发麻。
江屿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依旧阴沉，眼底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却沉淀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
那目光落在我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无奈，有深重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但那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安慰，没有解释，没有对刚才那场风暴的只言片语。
他只是深深地、沉沉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深，像要把我看透，又像隔着千山万水。
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最终都化为一片沉寂的墨色，冰冷而疏离。
然后，他迈开脚步。
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叩响。
他绕过一地狼藉，径直走向他自己的卧室。
“砰！”
又是一声巨响。
他用力地、几乎是发泄般地，甩上了自己的房门。
那声巨响，比江秀兰摔门的声音更加沉闷，更加决绝。
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我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也震碎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对这个“家”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客厅里彻底陷入了死寂。惨白的灯光下，只有我一个人，像被遗弃在风暴过后的废墟里。
头顶的疼痛，脸上的火辣，都比不上那两声接连响起的、象征着彻底决裂的摔门声带来的冰冷和绝望。
江秀兰的“媳妇经”是**裸的枷锁宣言。
而江屿这声沉默的摔门，则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冰冷的宣告——这个“家”，已无半分温情，只剩下冰冷的隔阂和无法逾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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