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子经过几道安检，在实验楼主楼那幢充满未来主义设计、却冰冷得如同金属堡垒的建筑前悄无声息地停下。司机训练有素地保持沉默，并未下车。
车内，姜霂已经因为体力透支和情绪的大起大落，在宴清怀中昏睡过去。即使失去意识，他环住宴清的手臂依旧没有完全松开，只是力道松懈了许多，苍白的脸侧贴着宴清的胸膛，长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呼吸轻浅而微弱。
宴清低头，目光极其复杂地落在怀中人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上。路灯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更显得脆弱易碎。
他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
小心翼翼地，他试图将姜霂环在他腰间的手拿开，可刚一动作，睡梦中的姜霂便不安地蹙起眉，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冷”，更加往他怀里缩了缩。
宴清的动作瞬间僵住，再也不敢动。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最终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西装外套将姜霂更严实地裹住，然后以一种极其艰难、却异常稳当的姿势，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撑，打开了车门。
秋夜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宴清远远对着下车的谢予安和霍景宸点头，用自己的背脊挡住风口，快步走进了实验室大楼。自动感应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外面的世界隔绝。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乘坐专属电梯，抵达了他位于顶层的休息室，这里不仅是他偶尔休憩的地方，更配备了最顶级的医疗监测设备，原本是为了应对极端情况，此刻却成了安置姜霂最安全、也最隐蔽的所在。
他将姜霂轻轻放在柔软的大床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宝。拉过轻暖的羽绒被仔细盖好，甚至下意识地掖了掖被角。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床边，沉默地凝视着姜霂沉睡的面容。
房间顶灯冰冷的光线洒下，将姜霂的脸色照得愈发苍白透明，眼下淡淡的青黑诉说着他连日来的疲惫与煎熬。
宴清的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想要触摸那冰凉的脸颊，想要抚平他眉宇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褶皱。
他的手抬起，又在半空中生生顿住，最终缓缓收回，紧握成拳，隐在身后。
他转身走到房间一角的控制台前，调出了连接床垫下方生命体征监测传感器的数据。
心率、呼吸、血氧……一项项数值在屏幕上跳动，虽然有些虚弱，但还算平稳。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半分。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实验室里恒温系统发出极低的运行声，更衬得此地寂静得可怕。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在车外发生的一切——姜霂绝望的眼神，冰冷的泪水，那句带着哭腔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以及最后那不顾一切的、带着狠厉的拥抱和威胁……
每一幕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知道姜霂口中的“家”指的是什么。不是沈既明精心打造的乌托邦，而是那个远在海外、被他亲手封锁了所有信息、承载着他们最初记忆的岛屿。
看着姜霂如今这副模样，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保护”，是否正在以一种更缓慢、更痛苦的方式，摧毁他。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自我厌弃。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床上假寐的人真陷入了梦魇，身体开始细微地颤抖，额角渗出冷汗，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宴清走上前，在床边单膝跪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安抚他。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姜霂额头的瞬间，姜霂猛地惊醒，倏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姜霂的眼神先是带着刚醒时的迷蒙和惊惧，待看清眼前的人是宴清时，那惊惧迅速褪去，转化为一种小心翼翼的、难以置信的欣喜，以及更深的不安。他生怕这又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宴清……”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试探，“对不起...你别再一声不吭的离开了，好不好？”
宴清看着他眼中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神色，心脏狠狠一抽。他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那副冷峻的模样，站起身，拉开了距离。
“你发烧了。”他语气平淡地陈述，仿佛刚才那个下意识跪在床边想要安抚的人不是他，“这里是实验室的休息室，很安全。你需要休息。”
他没有回答“离开”的问题。
姜霂眼中的光亮因他后退的动作和冷淡的语气黯淡了几分，但看着眼前的人，他觉得一切都还有机会。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一阵晕眩却让他又跌了回去。
宴清眉头蹙起，他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声音冷静地对接通的内线吩咐：“送一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和退烧药过来。”
说完，他不再看姜霂，转身走向书桌，打开了电脑，摆出了一副准备工作的姿态，用冰冷的背影，无声地筑起了一道墙。
姜霂看着他疏离的背影，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情绪不似之前激动。他只是默默地拉高被子，将自己重新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睛，固执地、贪婪地注视着那个背影。
至少，他现在在这里。
至少，他没有立刻消失。
对于此刻的姜霂来说，这短暂的、冰冷的共处一室，也如同荒漠中的甘泉。
他不会再将人弄丢了。
——
时间在寂静中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质感。宴清背对着床，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照不进他深邃眼眸中的波澜。他看似全神贯注于屏幕上的基因序列和数据模型，指尖在键盘上偶尔敲击，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注意力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完全系在身后那张床上。他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姜霂每一次细微的翻身，每一次略显急促的呼吸。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道固执的、几乎要将他背影灼穿的视线。
姜霂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宴清。身体的疲惫和发烧带来的晕眩让他无力再做更多，但精神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某种执念在强撑着他。他怕一闭眼，再醒来时，这短暂的“拥有”又会化为泡影。他像一只受伤后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兽，只能通过这种无声的凝视，来确认庇护所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一名穿着无菌服、戴着口罩的研究员端着托盘安静地走进来，上面放着冒着热气的清粥小菜和温水，以及分装好的退烧药。他目不斜视，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对着宴清的背影微微躬身，便迅速退了出去，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仿佛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门再次合上。
宴清终于动了。他合上电脑，站起身，却没有立刻走向床边，而是走到房间角落的小型流理台，用消毒液仔细清洁了双手。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带着他特有的、近乎严苛的洁癖和秩序感。
然后，他才转身，走向床边。
他的靠近让姜霂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被子下的身体微微绷紧。
宴清在床边站定，垂眸看着姜霂。他的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处理的物品。他先拿起电子体温计，对着姜霂的额头测了一下。
“38.1度。”他报出一个数字，声音平稳无波。
接着，他端起那碗温度适中的清粥，用勺子舀起一小口，递到姜霂嘴边。动作标准，如同执行操作流程，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张嘴。”命令式的口吻，不容拒绝。
姜霂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热。他乖顺地张开嘴，咽下那口寡淡却温暖的粥。粥液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却暖不透心底的酸涩。
喂完粥，宴清又拿起药片和水杯。
“吃药。”
姜霂接过水杯和药片，乖乖吞下。指尖在交接时无意中触碰到宴清冰凉的手指，那细微的触感却让他心头猛地一颤，几乎拿不稳水杯。
宴清迅速收回手，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他接过空杯放回托盘，视线扫过监测屏上的数据，确认一切平稳。
“休息。”他最后吐出两个字，再次转身，回到了书桌前，重新打开了电脑。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喂食和照料，只是一段必须完成、且已经结束的程序。
“不要。”姜霂拒绝得异常肯定。
“......”
无声对峙中愈发心虚的姜霂，试图争取一下权益，“你先答应我，不走！”
宴清试图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找自己想要的答案，可那双眼实在太澄澈、干净，想要的亦然明显，他最终无奈开口：“不走。”
得偿所愿，姜霂慢慢滑躺回床上，看着他重新投入工作的背影，将半张脸埋进带着洁净气息的枕头里。被子里还残留着宴清怀抱过的、极淡的雪松冷香。
他没有再试图说话，也没有再固执地睁眼盯着。身体的药物开始起作用，带着一种安神的成分，倦意如潮水般涌上。在彻底陷入沉睡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宴清答应他的从未食言。
听着身后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宴清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放缓了速度。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确认床上的人已经睡着。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拿过桌上的手机。
宴清：【自取】
霍景宸：【你打算怎么处理？】
宴清：【退烧后送他离开。】
霍景宸：【以后？】
宴清盯着屏幕中的两个字，没再回复。
以后怎么办？
这一刻的他并不想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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