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很快,沉寂了数月的冬日,不知如何便骤然飘下雪来。
起初只是自空中落下一星半点的白色,悄然而寂静无声。未几,皑皑雪意便漫了檐角,浸没了整个窗棂,飞絮一般落下,又堪如重羽,密密匝匝,令人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林栩抬头看了眼窗外沉闷的天,只觉得胸口一股杂气淤积着,浑身上下更是毫无力气。
而她这一病,便卧床数日。
南伐大军大胜,但坤柔郡主失踪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昱,举朝皆惊。据悉,当日得了消息的长公主便闹到了宫里去,不仅一拂衣袖,将金銮殿侍候的宫人一应赶了出去,还要求肃帝立即召了本朝最为军功显赫的几名大将军前来,更要这群大将围坐一起商议对策,连夜便自沐京出发,势要将廖珚完好无损的找回来。
窦家上下也因长公主家里出了大事而寝食难安,窦怀生等素来便和驸马廖千来往密切的臣子连夜便赶去了永安坊,而后不到半日,久病未愈的贺其绛便拖着病体,带队百人直下西南,奉命寻找郡主踪迹。
这一去,又一连过了十日,却都毫无消息。
林栩即便急火攻心病倒在床,却也每日眼巴巴地等着外面来传消息。窦言洵即便新入职一派忙碌,也告假在家歇了几日,陪在她身边。便是连父亲林甫都亲自传了信来,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好生歇息,以免过多烦忧,反而惊扰了腹中胎儿。
西南一带山势险峻,云霁九部虽然大败,但残余却不少,廖珚虽晓勇英姿,但如今过了这么久,很有可能被困在难以搜寻的深山之中,无可逃脱。甚至如若她孤身一人被那些蛮夷的云霁残部发现,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梁徵元前去救她,却也至今皆无音讯,她根本就无从得知两人究竟是否已经碰过面,又或许仍然分散,各自苦苦支撑着……
尽管如此,林栩不是不明白,所有人看向她时眼底的哀愁和怜惜。他们这些人怕是都觉得他二人一定凶多吉少,更是早已殒命了。
而她却始终无法相信,也不愿相信……
不久后,府内也陆续来了好多人来别院,亲自看望她。
郭姨娘带着又长了个子的窦初小坐片刻便连连叹气,叹道郡主何等英勇,如何便遭了罪发生如此不幸之事,聊得最后已是眼眶带泪,林栩越听越烦,竹苓便以她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为由,将她母女二人请了出去。
而甄姨娘久病在床,林栩没有料到她也在得知消息后,派了身边的丫头送来一盒养心安胎的药丸给她,毕竟二人从前也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
紧接着,和林栩只是简单说过几句话的安蝉和穆氏却也前后脚一同来了。
安蝉如今十分得窦言舟宠爱,她在窦言舟面前作低伏小,从前冯黛珠管窦言舟极严,如今安蝉不仅不敢管窦言舟喝酒,还一脸妩媚地伺候在侧,如今已是大房内首屈一指的派头了。即便来探望心情不佳的林栩,安蝉也穿着一身嫩粉色上秀蝴蝶纹的对襟锦袄,模样比起从前的丫鬟装扮来讲,已是十分娇贵。
“二夫人您可要保重身体呀,切勿多思。”
林栩听着安蝉娇滴滴的安慰,淡淡地应了。
而相比之下,穆氏却友善安分许多。她只是端正地坐在圆凳上,不知从哪里听说林栩如今极为喜欢酸甜口,便特意带了一小箩筐酸李果子来。
她垂眸安静地坐着,葱白修长的手指为林栩剥着果肉,再放到一个莹白剔透的莲花八瓣碟子中,待李子积攒到堆积起来,她再一并给林栩递过来。
林栩看着穆氏十分恬静的侧脸,分明不是五官多么出众的人,但行事便偏偏让人心里很是舒服。
渐渐的,她便也习惯了穆氏常来看她。有时两人静静坐着,转眼便半日过去了。林栩在窦家一直偏居一隅,独来独往,与窦贞虽要好,但窦贞每日单是进学习字绣花便要耗费不少功夫,如今又被白氏要求尽快和各个世家的公子相看,更是自顾不暇。如此,林栩竟也逐渐和穆氏亲近起来。
待腊八一过,年味儿便愈发浓了起来,数九寒冬,寻到廖珚她们的几率也就更加渺茫了起来。这日,林栩晨起后才喝了一碗桂圆银耳粥,便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两只鸟儿瑟缩在一团,互相依偎的模样。
雪团儿似乎知道她不开心,更是在她脚边不停地打着转哈着气,只为逗她一笑。
忽然间便见有人急匆匆地跨过别院的门槛,一路疾行,却是竹苓面色慌张道,“夫人,听人说,宫里已经命贺将军折返了,丞相和兵部几位大人商议许久,只说郡主至今下落不明,再搜救下去已是无济于事,便当以追封为公主,更以殉国丧礼厚葬……”
林栩猛地站起身来。连身边的绒薇都忍不住一慌,慌忙上前扶着她。
这帮人,竟然如此行事!廖珚一身虎胆,难道在乎的是什么公主的名衔么?廖珚如今身在何处都毫无消息,连尸身什么都没有找到,何谈便要下葬!
林栩双眼一沉,已是满脸冰冷之色。“不可。”她冷冷地看向已经停了许久的皑皑白雪,天地间唯余苍茫,
“可是赵相提议的?长公主可有动作?”
竹苓也是刚自外边小厮传来的消息,便可不敢耽误,“正是。听闻兵部、吏部几位大人也都赞同了……长公主自前些日子入宫后便大病一场,如今怕是尚未痊愈……”
林栩缓缓攥紧手心。如今沐京人人盛传因坤柔郡主一事一向要好的肃帝和长公主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嫌隙,长公主更是不惜在金銮殿内当着文物重臣的面与皇上大吵一架,自此不欢而散。而那时父亲作为尚书右丞自然也在场,回来后便忧心忡忡地直接来窦府看望她,还叮嘱她万不可冲动行事。
可如今,如果连长公主都无可奈何的话……明日一点发丧,举朝之上便再没有人可以帮得了廖珚了!
她才不相信廖珚和梁徵元真的死去了!她绝不接受,也绝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这帮人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人定下那生死簿!
她甚至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一旦举朝上下发了国丧,廖珚即便毫发无损,也断不可能真的回来了 !
念及此,林栩再不愿耽搁,她无视着身边众人惊诧的神色,当即便冷着面色,不管不顾道:
“备车,我要入宫!”
.
夜雪骤起,朔风吹动琉璃宫灯微晃,发出叮铃铃的响声。檐角早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还顺而向下,在凝成数条尖锐修长的冰柱。宫墙之上早已覆满寂寂白霜。
已是寒入骨髓。
而高大的长安宫门前,一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于朱阶之下。林栩身披一件玄裘,领口的绒毛软软地扑在她的脸颊之上,那双清冷似泉涧的眼瞳却无比坚韧。
她孤身立于风雪之中,隆起的腰身在宽大的裘衣之下堪堪被遮掩完全。及腰的乌发拂面,愈发衬得面色苍白,神情冷静如冰上落雪。
她方才行得匆忙,今日窦言洵应邀下朝后与蒋衡等御史台同僚一同小聚,尚未归家,所以她才轻松自府里出来。
饶是情形急切,她也尚存一丝理智。林栩明白自己身份低微,如此贸然求见,定然会被拒之门外,她需要借助一双足够翻云覆雨的权势之手……
如今,距离她候在宫外已有大半个时辰了,想必她方才离行前写下的那封信如今已经交到了东宫,三皇子一旦受到信,便会知道那封信是自己送进来的。
只不过,三皇子是否肯在眼下大局已定之时,出宫来帮她……她却不敢保证了。
林栩静静地候在马车旁边,竹苓的脸颊已经被冻得通红,心疼地看着林栩修长却孤冷的身影,轻声道:
“夫人,如今严寒刺骨,即便要在这儿等,也请您进马车里等吧……”
林栩却眨了眨眼睛,将睫毛上的落雪抖下。
“左右也是心神不宁,哪里等着都一样。无妨,我便再站一会儿吧。”
身上的玄裘大氅还是当年自己及笄时两位表嫂送给自己的,荷城严寒,貂裘足以抵挡沐京的风雪,可即便如此,她心底依旧一团乱絮。
她已经想好了,再在此处等半个时辰,如若三皇子还不出来,她便孤身一人……
远处长廊上隐隐透出灯火如豆,长风吹着落雪,一片片积压到她的肩膀上。而最近的那道朱红色的宫门,却一直未曾有任何声响。
她垂下眼眸,知道本就是希望渺茫,也没有失落之感。
只是呵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竹苓道,“到时辰了。”
竹苓浑身一震,夫人当真要不管不顾至此了么?且不说她即便亲自去金銮殿外跪着,皇帝未必会理她,那可是无上尊贵的天子啊!更何况如今数九严寒,夫人又身怀身孕,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又该如何是好!
竹苓急得快要哭出来,连声劝说,林栩却只是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竹苓跟在她身边久了,自然知道这是每当林栩下定决心后才会有的万般笃定的神情。事已至此,无论她再如何劝,夫人怕是都不肯在天亮见到皇帝之前回去了……
林栩转过身去,看向一望无际的白色。早已分不清远处的路在哪里,漫天遍野皆是苍茫之色。这般寒冷的天气,西南只会更加湿冷,坤柔和表兄还不知道此刻正在困在哪里……
她闭了闭眼睛,将满眼的落寞拂去。再睁开眼时,已尽是笃定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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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初歇,城南处叶陌旧坊一家幽馆,阁楼上灯火寂寂。
五六位御史台中任职同僚围坐一堂,今日自下朝后先是回了御史台处理卷宗,后又因蒋衡提议出去小聚,便留到了现在。几人正围坐一处缓言而谈。
窦言洵侧倚着窗栏,轻轻抿了口茶,并未参与其中。
如今的御史台上下,除去蒋衡外,便属新进的他最为年轻,与一群胡子花白的同僚坐在一起,整个人安静时,也比从前沉稳许多。
有人聊起近年来朝堂文武对峙一事,最后反倒苦了他们这帮玩弄笔杆子的人。老御史轻咳一声,笑咪咪道:
“……窦大人今岁才折返回京,倒是躲过这些个左挪右磨。”
窦言洵闻言举了杯盏,却也只是轻轻颔首。他如今立了大功,奉召入京,旁人多少有点忌惮,何况是御史台这帮杀人只需动动嘴皮子的人。
几人见窦言洵静默不说话,也颇觉无趣,便聊起近日颇为轰动的郡主殒命一事,依今日上朝的形势来看,明日一早,恐怕肃帝便要正式为那位苦命郡主行追封国丧之事了。
窦言洵低下眼眸,脑海中便闪过这些时日林栩在家郁郁寡欢的模样。她还不知道该要多么难过……
片刻,门外却有一阵叩门声响起,随即便有一名护卫低头走了进来,俯身在窦言洵耳边耳语几句。
方才还沉静不语的人转瞬便神色大变,手指更是捏紧了手中杯盏,直至将其沉沉放在桌几上,洒出半杯茶水来。
窦言洵猛地站起身,只沉声吩咐一句“备马”。席上几人一愣,尚未回过神来,他便已经站起身来,披裘而去。宽大的衣角掠过一阵风,亦未未与旁人道别。
几位老御史面露不满神色,心道这窦大人气性也忒大了些。
而方才坐在窦言洵身旁不远的蒋衡,则缓缓抬起眼睛。一双如墨幽暗的眼底光色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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