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风声呼啸依旧,林栩站的久了,耳朵都有些冻僵了。雪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始终不曾停歇。漆黑长夜间,一切都再安静不过,几乎能听见每一片雪落下来的声响。也因如此,那“吱呀——”宫门缓缓打开的声音,也便格外刺耳。
她停下脚步,猛地回过身去。
只见面前不远处那扇朱红色的宫门正缓缓打开,并有一道灯影自门缝间倾泻而落。寒风从缝隙里卷来,而自门后走出来的人,正是一个时辰前,自己将亲笔信亲手交给的那名内侍。
内侍官朝着她躬身一礼。“窦夫人,请随咱家来。”
林栩心头一震,几欲怀疑是自己是在冷风中被吹傻而出现幻觉了。可下一瞬,她便看地再清楚不过——
两扇半开的宫门深处,一人长身玉立在高阶之上,仅披着内中锦袍,未戴冠发,似是匆匆披衣而出。男子眼神沉静地望着她,神情无喜无怒,唯有一点极淡极冷的光,直直落在她眉心。
这便是今夜她求见多时,眼下为数不多的能帮助自己之人。
三皇子神情沉静,眉眼藏杂着风雪,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一向俊朗如玉雕般的脸庞上并未半点笑意,也未曾开口,只静静的隔着漫天风雪盯着她看。
似乎想要努力地从她身上看透一些什么。
“殿下。”
林栩顾不得许多,连忙压下心中欣喜,上前一步屈身行过礼。
她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又因前些日子和三皇子相遇一事,只能想到来寻求他的帮助。她知道,只要三皇子肯亲自出来,一切便都有希望了……
林栩尚未起身,便听得寂静暗夜中再度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正无比慌乱的向此处奔来。伴着渐渐靠近的明亮灯火,她好奇地抬起眼眸,却见自太子身后,分明有一道窈窕衣影快步追了过来——
正是当今太子妃。
只见一向华贵的苗意蕴如今只身着一件月白色的褙子,柔顺的发丝披散在身后,肩上更只是胡乱披了件赤色狐裘,发簪也因跑来时过分急切而歪斜在鬓边。
苗意蕴是从内殿中仓促追出来的。她行至台阶前才堪堪站稳,苍白如雪的面庞中裹着细密的不甘。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分明已经将那封信扣下了,没想到竟然还是被太子给发觉了!
她更没想到,一向待自己还算和善的太子竟然当即便变了脸色!她本以为自己简单的撒娇撒痴,便可将此事糊弄过去,却根本没想到太子竟然不管不顾,连大衣都来不及披便要出来!
她方才一路追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明明圣上主意已定,坤柔郡主这件事如此棘手,便是谁去掺手都不好,更何况是如今凡事都需谨言慎行的太子殿下!他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轻率地出来见林栩这个贱人?
苗意蕴咬了咬嘴唇,看向林栩,眼底满是愤恨和厌恶:
“大胆,你一介民妇,竟敢私闯东宫,更不惜惊扰太子殿下!来人,给我将这个刁妇带下去问话!”
那张平日秀美的脸庞上尽是怒意,近乎要烧到唇边。
话毕,两名大门之后的宫女便要上前,林栩身子未动,大氅之中手指微微缩紧了些,只是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苗意蕴刚不耐催促,便见她身侧站在玉阶上的男人低声开口,却是一声阻拦。
“住手。”
到底是未来的储君,太子声线极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而这一开口,两名宫人当即便再不敢靠近林栩,瑟瑟退了下去。
太子的声音落在一派清寂的风雪之中。
“坤柔郡主一事情况紧急,窦夫人心系旧时同窗,不惜冒雪前来,自是重情重义,且先进来喝杯茶细细再议吧。”
苗意蕴心有不甘,如何能忍耐得了自己的丈夫如今偏袒别的女子,刚要开口,便见太子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攥着的那封信,正是林栩早早便拜托了那名内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的。
“我竟不知太子妃这般好手段,不仅胆敢私自扣押本宫的信件,更是不敬坤柔郡主。本宫记得太子妃,不是自小便养在长公主膝下,常伴郡主左右的么?即是如此深厚情谊,想必亦能理解窦夫人心切。便请太子妃前去佛堂,亲自给郡主抄经祈福吧。”
言罢,他微沉眼眸,便有两名护卫自黑暗中走上前来,再不顾太子妃如何解释,将嘴唇惨白,满脸委屈不甘的她带了下去。
林栩没有想到太子竟然会如此举动,更没想到两人在她面前生了不快。一时却也不能掺手,只得静静看着四周再度归于平静,轻声道:
“……多些太子殿下一番好意。只是如今情况紧急,实在刻不容缓。喝茶便不必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深夜前来……”
太子扬起眼眸。
只见林栩缓缓屈身,一字一句道:
“如若坤柔郡主就此被葬于谎言之下,郡主立下赫赫军功,但日后即便归来,也难以洗清满身谣言和污蔑。林栩便恳请殿下,向皇上求情,再为搜寻郡主下落宽限七日,也请殿下,助我一起,恢复郡主清誉,不让郡主蒙冤……”
她说话时眉眼低垂,分明是温婉的面孔,却无比决绝,让人无法忽视,更无法轻易拒绝。清冷的声线在雪地间掷地有声。
他每日身处云波诡谲的权斗之中,自然对近日风波一清二楚。各方各派都早已为了此事折腾了不少时日,长公主更是因此而失了帝心,他如今最好的选择……自然是插手不管。
即便坤柔郡主,亦是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姐姐。
太子沉默半晌,两人相立于雪中,厚重的衣袍被风吹着上下翻滚。
而一片漆黑间,方才安静片刻的宫门外的官道上,却隐隐传来一串急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急骤如阵阵惊雷。
而转瞬之间,却见雪尘扑地,一人一马破风而来,未及通传,便直直抵在了宫门外的石阶前。
身披斗篷的窦言洵双手勒紧缰绳,未待身下的骏马挺稳,便翻身下来,跨步到林栩身前。
他方才一路疾驰,两鬓早已沾满了风雪,却也来不及喘息,匆忙中侧身看了她一眼。
方才一路飞驰,他紧张的心都快要跳出来,如今也只为看她一眼。
窦言洵待确认林栩毫发无损之后,这才转头看向台阶上的太子,向他拱手一礼。
“殿下安好。”
太子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赶来的窦言洵,双手背于身后,只点头颔首,“窦大人怎么来了?”
窦言洵眸色一沉,不动声色地往林栩身边移了半寸。甫一开口,嗓音便有着风雪中尚未化去的寒意:
“多些殿下关怀。无非是雪夜风寒,下官担心夫人孕中不便,是而仓促赶来。还请殿下勿要怪罪。”
太子哈哈而笑。几人还未站定,便又听见一串马蹄声响起,太子抬眉睨一眼窦言洵,十分意外,“窦大人这是还请了救兵?”
话音未落,便见马蹄声缓缓靠近,这次却是不紧不慢的一人端坐于马上,单手执伞,伞下人风姿英俊,气度温然,远远便勾起唇角。
“……臣听闻冬夜赏雪,当属东宫这边景致最好,果然如此。”
林栩没有想到不过一个瞬间,窦言洵和蒋衡便都来了,一时间也未免错愕。而窦言洵则在宽大的衣袖下伸出手来,握住她冰冷的手指。
“怎么来了?”她轻启朱唇,用口型问他。
窦言洵眼底一半愠怒一半心疼,却并未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她的手。她的手指纤细而根根冰冷,也不知她冒雪前来,一路上受了多少风寒,他恨不得立即便将她娇小的身躯拉入怀中。
而下一瞬,两人的举动却被太子看得分明,眼见如今人多,他摇了摇头,转身拾级而上,拂开衣袖,回首一笑:
“你们一个两个今夜是约好了前来惊扰本宫歇息的吗?可知该当何罪啊?”顿了顿,又道:“都来了,便一并入内罢。”
.
便殿内烛火温和,并有焚香缥缈。很快便有内侍将茶水和点心呈了上来,雾气升腾于青玉杯盏之上。
林栩在风中站了半夜,如今入了温暖的室内,退去大氅,这才觉得浑身冷意泛了上来,连端着杯盏的手也轻轻颤抖着。
几人静坐于殿内,却都各个心思敏锐,蒋衡与太子平日本就十分熟悉,这些时日更是走得极近,几人免去寒暄,便也直接商讨起坤柔郡主一事。
太子缓缓放下茶杯。“今日上朝前,本宫已阅兵部所呈三道礼拟诏草,皆建议按例为郡主殉国追赠,然方才听窦夫人所请缓礼一事,言辞恳切,本宫甚为动容。”
窦言洵知道林栩这些时日心中忧虑,原本许多事情怕她被惊扰便不曾悉数告诉她,没想到今日她竟然趁自己不在贸然便想进宫。还好她找来的是太子,也还好太子开了宫门。不然以林栩当时的急切,真的贸然求见面圣,恐怕还要不知闹出什么乱子……
他是生怕自己护不好她,护不好她腹中的胎儿,也生怕她受了旁人欺负。如果真有万一……他微闭眼睛,将那些胡思乱想尽数撇下。
蒋衡如今身为御史台之首,平日面圣颇多,如今对坤柔一事也很是唏嘘,几人静静沉吟,商讨着此事暂缓之法。而林栩则垂眸喝着热茶,感受到五脏六腑又重新有了温度。
几人手中都或多或少握了几分权势,如今情况紧急,彼此间提及如何利用眼前局势,如何平衡异议臣子,如何奏议也毫不避讳。林栩身为内宅妇人,本该避让一二,但今夜之事因她而起,此事更关乎廖珚生死及名誉,关乎她的表兄,她也不愿离开。
林栩静静听了片刻,右手上的那枚红宝石戒指在烛火摇曳下熠熠闪着光。
她忽而开口,“郡主一向文武双全,骁勇善战,自是女中豪杰。亦是……与我最亲近的闺中密友。”
殿中一瞬静下来,只有风穿宫瓦之声,细细簌簌。三人皆看向她。
她并不避让,只将手中茶盏轻轻搁下,双手交叠于膝前,语声温润却笃定:
“郡主出征之时,满心家国社稷,从未想过受封立功等事……臣妇今夜并非因查案而来,也无意搅动朝中兵政大事,罔议朝政……臣妇只是不愿以‘殉国’定她之终。郡主绝非战死,她是失踪。她今后是否归来、是否安然,尚无定音。”
林栩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清光闪烁:
“明日一早,臣妇便会自请面圣,以昔日郡主同窗名义,请求皇上三思追封发丧一事。”
话音甫落,太子和窦言洵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不可。”
二人闻言,皆向对方看去。
蒋衡摇了摇头,似轻叹一口气,勾唇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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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夜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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