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熏着檀香,气味古远清寂,像是从另一个朝代飘来的。
裴嘉念端坐在紫檀长桌的客位,烟灰色旗袍的立领衬得脖颈如玉瓷般易碎。
她面前的白瓷盏中,茶汤已凉,一圈圈涟漪却还在心底无声荡漾。
也是这样的午后,伦敦公寓的落地窗前,他俯身替她拢好滑落的羊绒披肩,指尖不经意掠过她后颈的肌肤,激起一阵战栗。 那时他眼底有光,比泰晤士河的夜航船灯还要温存。
指尖在袖口下悄悄收拢,将那点妄图复燃的余烬掐灭。
两点二十九分。
木门外传来脚步声,沉而缓,每一步都踏在人心跳的间隙。
门被推开,光影流转间,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逆光里。
顾晏郁。
他穿着深灰色中山装,风纪扣严谨地扣到喉结下方。
目光掠过她时,像冬日湖面的冰层,不起波澜,却寒意刺骨。
这双眼睛,曾在海德公园的落日里,为她念过《傲慢与偏见》的片段。
那时他嗓音低醇,说伊丽莎白像极了她“都是不愿将就的灵魂”。
她端起凉透的茶,借那点冷意镇住心口翻涌的酸楚。
“开始。”
他落座主位,声线平直,听不出半分旧日温存。
冗长的汇报在檀香里流淌。他始终垂眸听着,指间那支紫檀钢笔偶尔轻点桌面,像古寺更漏。
直到他身侧那位戴金丝眼镜的随员开口:“关于贵方引进技术的安全问题…”
问题绵里藏针,字字指向她苦心经营的项目命门。
裴嘉念静静听着,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痕。
当对方第三次质疑资金流向时,她轻轻放下茶盏。
青瓷底磕在紫檀上,发出玉碎般的清响。
满室俱寂。
她抬眼迎上主位那双深潭:“顾司长,这些在呈报文书里都已言明。”
声音像江南梅雨,湿漉漉地压在人心上,“若尚未阅毕,我们可以等。”
顾晏郁终于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
他指节在公文上轻叩,那声音让她想起伦敦旧居里,他弹肖邦夜曲时落在琴键上的修长手指。
这双手,曾在她焦虑症发作的雨夜,一遍遍抚过她战栗的脊背。
此刻却执掌着能将她毕生心血碾碎的重器。
“裴总,”他语速未变,“规矩不是儿戏。”
她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像雪地上倏忽即逝的雁影:“我自然明白。只是这项目倾注的不止是金银,更是千万人的期许。还望顾司长…高抬贵手。”
最后四个字在齿间辗转,到底带出了三分难以自抑的颤音。
他眸光微动,深潭里似有鱼影掠过,转瞬无踪。
会议在更窒息的沉默里继续。
她不再看他,转头望向窗外,几枝枯荷在风中摇曳,像极了他们未烬的情愫。
散场时暮色已沉。
她起身时晃了晃,被他随员递来的文书边缘在腕间划出一道浅痕。
顾晏郁的目光在那抹红痕上停留一瞬,指节微微收紧。
行至廊下,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裴小姐。”
这个称呼让她脊背僵直。
回身时,见他立在朱漆圆柱旁,暮光为他的侧脸镀上金边,恍如旧梦。
“天凉,”他将一个青瓷小罐放在石栏上,“止血散。”
她看着那个熟悉的药罐,伦敦那年她切水果伤到手,他也是用这个牌子的药粉为她包扎。
那时他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吹着伤口,眉头皱得比她还紧。
而今,他连递一瓶药都要假借石栏转交。
恨是爱的骨灰,在心上覆了薄薄一层,风一吹就迷了眼眶。
“不必了。”她转身走入暮色,旗袍下摆扫过青砖,带起几片落叶。
顾晏郁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烟灰色身影,左手无意识抚上右腕。
那里系着条褪色的红绳,是多年前她在伦敦庙会为他求的平安结。
他想起她倚在图书馆窗边读《窄门》的模样,阳光穿过她散落的发丝,她在页脚写:“唯有不见,方能不忘。”
临清市的顶级商务晚宴,向来是这座城市经济脉搏最直观的体现。
宴会厅内水晶灯流光溢彩,空气中交织着高级香氛、雪茄与酒液的气息,衣香鬓影间,是无数微笑面具下的计算与衡量。
裴嘉念到得不早不晚。
她一袭深海蓝的丝绒西装,剪裁极尽利落,没有任何冗余的装饰,唯有翻领处别了一枚造型简约的铂金羽毛胸针。
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低髻,几缕碎发垂落在耳侧,柔和了她过于清冷的轮廓。
她步入会场时,并未引起多大骚动,但那些真正掌握着资源与信息的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这位裴家的继承人,凭借“智慧谷”项目,已不再是需要被父辈光环笼罩的千金,而是真正跻身于能够影响临清商业格局的新贵。
“嘉念。”
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裴嘉念转头,看到林寒哲正朝她走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炭灰色格纹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惯有的、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藏蓝色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引得不少名媛侧目。
“林总。”裴嘉念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们之间不需要过多寒暄。
“我刚才看到徐天述了,穿得跟只开屏的孔雀似的,”林寒哲语气懒散,顺手从侍者托盘里取了两杯香槟,递给她一杯。
“还有姜家那个活宝姐弟,正在甜品区那边‘指点江山’。”
正说着,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
穿着樱粉色抹胸小礼服的姜悦觅拉着她弟弟姜济耘兴冲冲地过来。
姜济耘比他们小一岁,气质更显书卷气,戴着副金丝边眼镜,此刻一脸无奈地被姐姐拽着。
“念念!寒哲哥!”姜悦觅眼睛亮晶晶的,“你们看到天述哥了吗?他今天那件花衬衫,绝了!”
话音未落,主角就到了。
徐天述果然穿着一件极为骚包的宝蓝色暗纹印花衬衫,配黑色西装外套,扣子依旧随意解开两颗,露出锁骨。
他桃花眼一扫,看到他们,立刻笑着走过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羁的气息。
“哟,都到了?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呢?”
他站到姜悦觅身边,顺手把她手里快掉下来的手包接过去拿好。
“在说徐少您风采更胜往昔。”
林寒哲勾唇,语气里的调侃毫不掩饰。
裴嘉念看着眼前这几张熟悉的面孔,高中时代的画面不经意间闪过脑海。
那时他们也是这样,林寒哲永远带着点看透一切的懒散和毒舌,徐天述张扬不羁却意外地可靠,姜悦觅是永远的小太阳,姜济耘则是跟在后面那个被迫“成熟”的弟弟。
时光仿佛并未走远,只是将少年少女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置于这流光溢彩的名利场中。
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冲淡了眸底惯有的三分疏离。
虽然这笑意很快隐去,但一直用余光留意她的林寒哲捕捉到了。
“走吧,”
林寒哲极其自然地侧身,为她隔开旁边一个正高谈阔论的陌生面孔。
“李董他们好像在那边,去打个招呼。”
裴嘉念点头,随着他一起朝宴会厅另一侧走去。
这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是多年并肩作战沉淀下来的信任。
徐天述看着他们的背影,挑了挑眉,低头对姜悦觅说:“看见没,还是他们俩最有‘合伙人’的派头。”
姜悦觅咬着小蛋糕,含糊不清地说:“那当然啦,他们可是要做大事的人!”
与几位重要的商业伙伴寒暄完毕,裴嘉念觉得有些气闷,便寻了个靠窗的安静角落暂歇。
窗外是临清璀璨的夜景,江面倒映着霓虹,繁华得不真实。
也是在这样的宴会上,不过是伦敦。
她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站得脚踝生疼,偷偷溜到露台吹风。
他很快便找了出来,什么也没问,只是递过来一双柔软的平底鞋,尺码正好。
那时他无奈地看着她,说:“裴嘉念,你永远学不会先照顾好自己。”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窗框,冰凉触感让她回神。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回忆压下去。
“躲在这里偷闲?”林寒哲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倚在窗边,递给她一杯新的苏打水,换掉了她手里那杯几乎没动的香槟。
“透透气。”
她接过,喝了一口,带着柠檬清香的冰凉液体滑入喉咙,缓解了那点莫名的燥郁。
“刚才和李总聊了聊,他们对我们二期那个智能物流中心的构想很感兴趣。”
林寒哲话题转到正事,语气也变得认真了些,“不过,他隐晦地提了句,最近风向有点紧,让我们在引入海外合作伙伴时,多备几套方案。”
裴嘉念眸光一凝:“听到具体风声了?”
“那倒没有,”
林寒哲摇头,晃着手中的酒杯。
“老狐狸说话都这样,点到即止。但空穴不来风。”他顿了顿,看向她。
“你那边……没什么特别的消息吧?”
他问得含糊,但裴嘉念知道他在指什么。
她想起那天会议室里顾晏郁冰冷的目光,以及他手下人那些绵里藏针的问题。
“暂时没有。”她声音平静。
“按我们既定的节奏走。”
林寒哲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有些事,心照不宣。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两人下意识抬眼望去。
顾晏郁到了。
他穿着一身纯黑色的定制西装,白衬衫扣得一丝不苟,没有系领带,比起那日会议的中山装,少了几分老成,多了几分属于他年龄的锐利与冷峻。
他身边跟着几位同样气质沉稳的随行人员,一路走来,不断有人上前打招呼,他均只是微微颔首,脚步并未停留,直接走向了主宾区。
他的到来,像一块磁石,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也无形中改变了会场的气场。
那些谈笑风生的商界大佬们,态度都明显多了几分谨慎与热络。
裴嘉念握着杯壁的手指微微收紧。
隔着衣香鬓影与浮动的人声,他的身影清晰而刺目。
林寒哲自然也看到了,他嗤笑一声,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排场不小。”
他侧头看裴嘉念,发现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比刚才更清冷了些,像结了一层薄冰。
“走吧,”林寒哲直起身,“姜桃子好像在找我们,说是拍合照。”
他将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理由,说得理所当然。
裴嘉念看他一眼,明白他是在给她找离开这个角落、避免与某人视线直接相对的借口。
她没说什么,放下杯子,跟着他朝姜悦觅他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果然,姜悦觅正拉着徐天述和姜济耘在宴会厅一角的主题背景板前摆弄手机,看到他们过来,立刻欢呼:“快快快!就等你们了!我们‘临清F4’……啊不,F5!必须合个影!”
徐天述一边嫌弃地说“姜桃子你土不土”,一边还是配合地站了过去。
林寒哲被姜悦觅强行拉到她身边,裴嘉念则被徐天述推到了中间位置。
“来来来,看镜头!笑一个!”
姜悦觅举着手机指挥。
裴嘉念看着镜头。徐天述在她左边搞怪地比了个耶,林寒哲在她右边一脸“被迫营业”的无奈,姜悦觅笑得见牙不见眼,姜济耘则在最边上努力维持着严肃。
就在快门按下的瞬间,姜悦觅突然大喊一声:“念念!笑!”
裴嘉念下意识地,唇角微扬。
照片定格。
画面中央的她,唇角那抹笑意很浅,很淡,并未到达眼底,却真实地软化了她周身清冷的气质,仿佛冰雪初融,泄露出一丝潋滟的春光。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看着照片里自己那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笑容,以及身边这些熟悉的面孔,心头那沉甸甸的东西,似乎被移开了一点点。
“啧,裴总这张拍得最好,冰山消融,难得一见。”
徐天述凑过来看,啧啧点评。
林寒哲也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这时,主办方宣布晚宴正式开始,邀请大家入席。人群开始流动。
走向餐台时,裴嘉念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主宾区。
顾晏郁正与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交谈,侧脸线条冷硬。
他似乎感应到什么,视线倏然抬起,穿越重重人影,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缠。
没有会议室的剑拔弩张,也没有旧日的一丝温情。
那是一种更复杂的、冰冷的审视,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仿佛能看穿她刚刚被朋友治愈而短暂松弛的伪装。
裴嘉念率先移开了视线,挺直脊背,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心底那刚刚被友谊捂热的一角,迅速重新冷却,封冻。
浮光再好,掠影即逝。
晚宴结束后,几人站在酒店门口等车。
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宴会的暖腻。
“接下来什么安排?转场?”徐天述兴致勃勃地问。
“不了,”裴嘉念拢了拢西装外套,“明天一早还有会。”
林寒哲也表示要回去处理邮件。
姜悦觅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那好吧,你们忙你们的。济耘,我们回家!”
车子陆续到来。
裴嘉念坐进车里,对窗外的朋友们挥了 挥手。
车子驶离,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疲惫感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还残留着那张合照上,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知道这暖意无法抵御前路的寒,但至少在此刻,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而酒店门口,林寒哲看着裴嘉念的车子汇入车流,目光深沉。
他转头,对正准备上车的徐天述和姜家姐弟淡淡说了一句:
“起风了。”
徐天述动作一顿,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姜济耘推了推眼镜,眼神也变得凝重。
他们都明白。
林寒哲说的,不是今晚的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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