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六年，牧云关的城头飘着今冬第一场清雪。
暮色如铁，铅云压得极低，雪是灰的，碎盐般簌簌飘落，慕青蘅顶着刺骨的寒风拥紧母亲的肩膀艰难的走在崎岖且结了冰的山路上，她们前面是同样脚步踉跄的一群老弱妇孺。
远处的战鼓声透过厚厚的城墙闷闷传来，像拼死挣扎的巨兽的哀鸣，一记一记敲在心口。回望城墙的方向，天地一片裹素，萧索、凄凉，一抹猩红的旌旗在高处随着朔风飘荡。她知道那城墙上有许许多多枕戈待旦、悍不畏死的边军将士，其中就包括他的父兄。
"我要留下！"她临行前倔强的冲着兄长喊。“你留下顶什么用？你留下母亲怎么办？外面那些老人、孩子怎么办？”兄长用粗粝、干哑的嗓音怒斥，母亲在旁边看着嘴唇皴裂出血、脸冻得发紫、须眉挂着冰霜的儿子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我留下替你……”剩下的话慕青蘅说不出来，她知道兄长不会答应，但她出于私心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眼下城里的男丁全上了战场，粮草断绝、武器火炮不足的情形下，面对围城的黑压压的彪悍的北蛮铁骑，她知道这一别意味着什么。连年老、身残的乞丐都拿着武器上了城头，她们慕家的男儿又凭什么凌驾于百姓之上，为保留血脉而苟且偷生？
"城破家安在？我们这里谁又能独善其身？"
慕云昭的目光透着苍凉，掠过母亲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和她胸前紧紧抱着的包裹，最终停在妹妹殷红的双眼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本旧书塞到她怀里，正是母亲不准妹妹偷学的武学书！他现在万分后悔，为何他和父亲都听了母亲的话不准极有天分的妹妹习武，如若不是如此，也许她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也许援军……”城墙外骤然爆发的号角声撕碎了未尽之言，看见兄长不再留恋的转头冲进风雪中迅速消失的身影，慕青蘅攥紧双手，指甲掐进肉里，迫使自己逼回眼中的热泪。
“走！”她咬紧牙关，拖着频频回头的母亲，带领人群往山上行去。
当第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从远处传来时，她知道敌人的总攻开始了，那是虎蹲炮的声音。她看着暗道里挤满了佝偻的身影，还有年老的婆婆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孙儿，那孩子一直发着高热在不断呻吟着。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绝望。
如若可能，她相信这里的很多人最期望的不是留在这里苟延残喘，而是跑上城墙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奋战，哪怕最后的结局是和天杀的北蛮人一起同归于尽。
接二连三的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土石簌簌落在发间身上，婴儿的啼哭像把利刃划破这方天地。她感觉有人拽住了她的裙裾，借着昏黄的烛火，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用澄澈的目光盯着她，：“姐姐，我们会死吗？”
慕青蘅怜惜的摸了摸她的头不知如何作答，这孩子只身一人，身边并没有人跟随，但身上的衣服干净厚实，可见家境殷实生活并不困顿。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家里所有成年男丁都上了战场！她悚然意识到这点，她有母亲陪着，而这孩子什么都没有！她没问为什么孩子母亲不在身边，此时问及此豪无意义！她为之前自己的私心而羞愧，同时心里像破了个洞，惶惶而悲戚。
她心中知道，如果没有援军，城破之时，她们这些人无一人能幸免，最终还是被屠戮的命运，或早或晚而已！
暗道忽然剧烈震颤起来，慕青蘅踉跄着扑出暗道，映入眼帘的是烧红半边天的火光，城，破了！
她发出一声惨笑，跟来的甲士急切地催促她进了暗道，自己留在了外面，等石门落下，做些遮掩，他便会返回战场。她双手颤抖摸索着岩壁上的凹槽，暗门轰隆一声落了下来，她半天未动，就那样静静的立在那儿，身后的一众人异常沉默的看着她这一举动，没有一个人出声问询。
*
第二日，霜刃般的晨风掠过荒原，镇北军的玄色旌旗终于出现在荒野上，大军的铁骑压过冻土，地脉震动，发出可怕的声响。士卒的铁甲发出冷肃的光芒，为首的是头戴金珠红缨明盔、穿着青甲、披着猩红披风的面容冷峻的年轻将军。
衣服上血迹斑斑的斥候骑着马从前方快速靠拢，喘着粗气喊：“将军，牧云关被蛮族攻破，几……几近全军覆没。”
镇北将军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如同淬了火，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杀光蛮子，不留活口！”将军们听了军心激愤，荒原上一片肃杀之气。
*
暗道中，慕青蘅让母亲抱了那个四、五岁的男童，把自己身上的大氅盖到了她们身上，孩子睡得极其不安稳，口中不断说着噫语。毕竟是这么小的年纪，哪有不怕的！母亲大概是极其疲惫，已经歪着头靠着张妈妈睡着了。海棠在另一边帮老婆婆照顾那个发烧的孩子。
慕青蘅彻夜未睡，她背靠着岩壁、睁着双眼，眼神空洞，没了保暖的衣服，蚀骨的寒意钻进四肢百骸，她却似无所觉。外面的喊杀声起了又落，落了又起，终于没了声音，她的心沉入谷底。她几次想冲出去查看究竟，却不得不生生忍了下来。
有一丝光线从石门的缝隙钻进来，似乎……天亮了！
蛮人很快便会找过来吧？有襁褓中的婴孩儿，不可能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首当其冲的便是这里的妇人，蛮人奸淫掳掠无恶不做，她不能让她们临死之前还要受这奇耻大辱！
她看向身旁的那柄剑，还有堆积的干草，到时她会抢先冲出去，能杀一个是一个，也会有人适时把这里点了。她不想死的那么窝囊，横竖都是死，何不死得其所？哪怕她是一介女流，也不能贪生怕死、堕了慕家的威名。
当喊杀声再次响起，她惊跳起身，耳朵贴到石门上想听得更真切些。心里生出些希冀，父兄还有一部分将士是不是还有可能活着？
等待中，如坐针毡，声音响起又归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日亦或是二日，石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她浑身的血往头上冲，僵硬的用手势示意身后的人噤声。大人用被子捂住婴儿及幼童的唇以防发出响动，慕夫人死攥着男童的手，孩子却一声未敢吭，暗道内死一般的寂静。
外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里面可有人在？”
众人一脸紧张，没有人回答。
“我们是援军，镇北将军的人！”外面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显带了些焦急，提高了音量，是京畿口音。
一个老妇走到干草边，手里拿着火折子，慕夫人看见此情此景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慕青蘅提了剑走到石门前，冲暗道的方向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般按向机关，轰隆一声，石门缓缓打开。
随着光线涌进来的还有伴着雪沫子的呼啸的寒风，以及如铁锈般浓稠的血腥味。
只见洞外十几个身着血淋淋甲胄的士兵，有的战甲碎裂，血肉外翻，手中握着的剑上也有干涸的血迹，甚至有碎肉一样的东西沾着。后面骑在马上的一位年轻将军，也是满身殷红，左眉上一道新鲜刀痕，让他本如刀刻般冷峻的容颜添几分凛戾。
他定定看着满身脏污、发丝凌乱持剑而立把人都护在身后的慕青蘅，然后目光复杂的从她脸上移到那孩子身上，身经百战的他又怎会不知，如果此时站在她们面前的是敌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更何况这姑娘即便如此落拓也难掩其倾世容颜，到那些蛮子手里只会更惨烈。
“我们是镇北军！”甲士再次强调。
有老者眼含热泪颤颤巍巍的说：“你们怎么才来？”所有人互相搀扶着呜呜咽咽的陆陆续续的走出来。
“爹爹他们是不是还活着？”那个男童迫不及待的问，她问出了慕青蘅不敢说出口的话，似乎只要这样拖一拖，父兄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大。
“你们……我带你们去找！”士兵叹口气并未做正面回答。
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扯着，慕青蘅脸上毫无血色，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将军可知卫指挥使大人和千户大人在何处？”
镇北将军容霁眼神明灭，半晌才问：“慕指挥使可是令尊？”
“正是家父！”慕青蘅的心如坠冰窟。
“慕夫人可在？”
见慕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面容严肃道：“夫人、慕姑娘节哀，慕指挥使已战死，人就在城墙下。至于姑娘兄长目前还下落不明！”
他扫了一眼摇摇欲坠的慕夫人，转向泪流满面的慕青蘅：“我可以先带你过去！”然后向慕青蘅伸出手且目光灼灼的等着她的反应。
张妈妈见状欲阻止，慕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完全顾不上慕青蘅。她知道张妈妈怕的是什么，但她却别无选择，她等不得，一刻也等不得！她没有一丝犹豫便把手递到了容霁手里。
她踩着马镫被容霁拽上了马背，他紧拽缰绳飞速地带着她往山下冲去。
沿途布满断壁残垣，街道上散落着折断的武器、箭矢，空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和死亡的气息。积雪表面覆盖着成片的暗红色的冰层，一些深坑里积满泛着冰碴的半凝固的血水。到处是堆积的尸体，和滚落的
头颅还有残肢断臂，这些人中有的是大雍的军民，也有的是蛮族人。
踏过这人间地狱，她们终于抵达了停放着阵亡将士尸体的地方，还有士兵不断从城墙上往下搬运还算齐整的尸体，有些残骸还挂在城墙上，让人不忍卒睹。
她下马时一个不稳差点儿摔倒，被容霁眼明手快的扶住。感觉双腿像灌了铅迈一步都异常艰难，她双眼发黑的望向尸山血海，突然她呼吸一窒，顺着容霁的手指，不远处一猩红斗篷下露着一双黑色兽皮靴。
她还记得当初她把兽皮靴呈给父亲时，父亲欣慰畅笑的样子。而今他就静静的躺在刺骨的冰雪之上，无声无息的仿若和身下他拼命守护的大地融为一体。
她缓步走上前，一步又一步，仿佛走过了万水千山。她轻轻地掀开红色斗篷，看着父亲胸口插着无数箭矢，身上刀口纵横，脸上血迹已经干涸，却双目狰狞，誓死都未瞑目。
父亲常说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之类的话，没想到却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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