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说，整个雅特诺王国境内，你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风景如画、气候宜人的地方了，好像她们家不是被国王厌弃而打发到齐拉郡的，而是家主亚奇-博斯坦高风亮节，自请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乡村。
说是乡村，其实这里堪比人间天堂呢——派遣者和被派遣者都这样说，好像这是什么不证自明的公理。若真是如此，她们时不时撞上的野兽也应该被称作天使吧！
整个家里似乎只有歌莉娅最想念王城，她的母亲和父亲心里肯定也是想念的，只是不像她那般心思单纯，面上还要故作矜持，毕竟再怎么样，国王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回成命。只有她的小妹薇罗妮卡，歌莉娅知道，她一定对那个地方毫无留恋。其实从小到大，歌莉娅没见过薇罗妮卡留恋过什么地方。
好消息是，她们总有一天会回到王城，因为父亲此行名义上叫作“出差”，也就是说，这是一件完成以后就可以回去复命的差事。
就算国王对博斯坦家族有再大的意见，也不能改变她们身上拥有高贵的血族血统这件事实，如果事情做得太绝，其牠血族王公肯定会犯疑心病，要不乐意了。
当然了，只是拥有血族血统，歌莉娅，还有她的母亲桑琴，她的小妹薇罗妮卡，都不是真正的血族。女人是不可能成为血族的，自然也不可能拥有魔力，这是上帝的旨意。男人们与上帝最相像，有些人天生是血族，有些人先天不足，后天获得机遇，未尝不可能成为血族，总的来说，男人们后劲足着呢，牠们总有机会拥有魔力，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女男之间的差异，除了是否能拥有魔力以外，当然还体现在许多方面，比如男人更强壮，女人更柔弱，男人更理智，女人更感性……
“那男人更短命，女人更长寿，这要怎么说呢？”薇罗妮卡打断家庭教师的话，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脸变成茄子般的青黑色。比魔法还有趣的变化，她心想。
“博斯坦小姐，作为一名淑女，你不可以随便打断别人的话，知道吗？”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蓝贝儿女士两手按在太阳穴上，胸口剧烈起伏了半晌，紧接着长长吸了一口气，像是想把整个房间里的空气攫取干净，好让薇罗妮卡无法呼吸——至少没有那口气来打断她，然后提出那些古怪而又冒犯的问题。就算在乡间待久了，到底是王城贵族家的女儿，博斯坦大小姐的仪态就完美得无可挑剔，谁知二小姐竟是这么一个不服管教的野孩子，别说是淑女了，论粗俗无礼，乡野村姑都比不上她。
她这么想着，还是提了提脖子，不论薇罗妮卡如何堕落，她可不能丢了修养。“什么短命，什么长寿，你我身为上帝的子民，来到这世间是为了赎罪的。当初夏娃经不起蛇的诱惑，吃下禁果，闯下大祸，咱们能怪谁呢？亚当受夏娃连累，所以男人的罪孽比女人更轻，赎罪的时间自然要短一些，那是为了更快回到上帝身边……”
“上帝身边这么好，你就不想更快回到上帝身边吗？”
薇罗妮卡再次打断了她，但蓝贝儿女士这次竟然顾不上生气，因为对方那双绿色毒药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着实盯得她头皮发麻、浑身发毛。
蓝贝儿女士抖了抖肩，脑袋清醒过后，又后知后觉地恼怒起来。真是怪了！她怕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做什么？
她倏地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子，声音冷硬道：“恕我直言，博斯坦小姐，像你这样的学生我实在教不下去了。若是你对上帝还有一丁点敬意，今晚祷告的时候就多向祂老人家赔罪吧！”
蓝贝儿女士离开不久后，歌莉娅小心翼翼地敲响了薇罗妮卡的房门。
“这是你这个月气走的第几个家庭教师了？”歌莉娅的声音有些无奈，却没有责怪妹妹的意思。
“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她们就用一模一样的反应对我说：‘像你这样的学生我实在教不下去了’，真有意思，我有时候真怀疑她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变的。”
歌莉娅捂嘴笑了起来。“你呀。你说了什么呀？”
“我说男人短命。这不是实话吗？如果没有女人的血，血族也活不了多久。”
歌莉娅睁大眼睛，连忙凑到薇罗妮卡身边，左顾右盼了一阵，小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薇罗妮卡兴致缺缺地瞥了她一眼：“你瞧，我一说实话，你们都是这个反应。”
如果真是上帝的旨意，如果真是上帝想召唤牠们早日回到祂身边，王宫里的那些血族大人们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寻求长生的办法？难道没有人觉得这群靠别人的血才能维持生机的人特别像蚊子吗？
女人献血、生育过后仍然比一般男人活得更久，而血族必须依靠女人的新鲜血液才能延续寿命，即便如此，大多数血族男人仍然挺不过百年大关，因为活得越久，上帝对牠们的召唤意志就越强烈，血液对牠们的作用自然就降低了。
过去的几百年里，血族已经尝试了各种办法，牠们收集过魔兽的血液，收集过普通男人的血液，收集过同类的血液，但通通没有普通女人，尤其是拥有血族血统的年轻女孩的“纯净之血”效果显著。到最后，魔兽被牠们捕杀殆尽，血族数量在长期盲目的探索中减少，牠们只能接受上帝的安排，专注于在有限的寿命期间强化自己的魔力。现如今，据说是文明时代，曾经掳掠年轻女孩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为血族献血的女孩必然是自愿的，高尚的……狗屁不通的，薇罗妮卡心想。
既然女人献血、生育过后仍然比一般男人活得更久，那如果她们不献血也不生育呢？薇罗妮卡没办法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女人。令她奇怪的是，她身边的女人们似乎从来不去想这个问题，好像为血族献血、为男人生育都是荣耀之至的事。
母亲总说，男人，尤其是血族男人，牠们身上承担着更大的职责，牠们拥有魔力，却活得很辛苦，女人自然要体恤牠们，为牠们分担这些辛苦，这才是上帝愿意看到的。
血族拥有上帝赐予牠们的魔力，所以牠们无论如何都会回到上帝身边，而女人必须任劳任怨一辈子才能得到上天堂的机会，这是人们的共识，谁让女人的罪孽更深重呢？要怪就去怪夏娃吧。
可凭什么呢？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逆来顺受，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亚当夏娃的故事毫无怀疑。但薇罗妮卡从来不问“凭什么”，她向来习惯直接发泄自己的不满。不如她意的东西，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破坏。或者说得更严重一些：毁灭。在她小的时候，她喜欢乱发脾气、打砸东西，做一些被外人称作“娇纵”“刁蛮”的事，但等她长大一些，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薇罗妮卡时常做一个梦，梦到自己一把火烧了这个家，烧了这个王国，烧了这个世界，然后烧了天堂，烧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上帝……她不需要骑马，只需要骑一根扫帚，或者什么都不骑，随随便便就能飞上天空，没有人会挡她的路，告诉她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她再也不会生病，凉爽的风会吹过她的脖子……
梦戛然而止，那常常是在午夜之际。
她想，也许正如母亲嘴里一直念叨的那样，自己真的是魔鬼转世呢。
薇罗妮卡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地发高烧，母父却不怎么管她，大有放任她生死的意思，毕竟这个小女儿从出生起就不被他们期待——那一胎原本是龙凤胎，只是男婴断了气，女婴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如果不是年仅六岁的歌莉娅为妹妹求情，薇罗妮卡很可能连一口新鲜的空气都呼吸不到，就被失望透顶的母父掐死了。
有时候，歌莉娅无比庆幸薇罗妮卡养成了一副倔强古怪、铁石心肠的性格，这说明妹妹不像自己，不会为了所谓的家人而伤心，更不会为了讨好别人而改变自己。
所以，从薇罗妮卡出生的那一刻起，从她睁开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绿色眼睛时起，从看到父亲眼中的失望、母亲眼中的哀怨时起，歌莉娅就发誓，她一定会让妹妹健健康康地长大，哪怕她不符合世人对女人的期待，哪怕她对这个世界充满怒火，哪怕……
哪怕她在八岁生日那天一把火烧了家里的马棚，只因为母父不让她骑马。
当然了，除了她们姐妹俩，没有人知道那场火是薇罗妮卡故意造成的，甚至没有人知道那场火具体是怎么形成的。说起那场火，大家都只当作是什么家常便饭，眉毛都懒得抬起一下，佣人们要忙着做家务，家主和家主夫人更是没有闲空调查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
说白了，那场火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小小的马棚算什么，除了博斯坦家的小女儿从火中救出来后昏迷了整整五天……其余的，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你瞧，博斯坦二小姐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烧伤的痕迹，也就头发烧短了一些，醒来后依然活蹦乱跳，可见火情并不严重——外人在茶余饭后都是这样讨论的。
哪怕是知道内情的歌莉娅，也觉得这个家里，不，这个王城里的每个人都疯了。
那可是一场大火啊！她当时就在火旁边，而她的妹妹就在火里面！那些满不在乎的人，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火势蔓延会怎么样？如果烧到他们身上会怎么样？
“差点被烧死”的薇罗妮卡醒来后也十分后悔。她常常想，如果她烧的不是马棚就好了，如果她直接烧了她们家的房子就好了，如果她让火势蔓延到王城里就好了，说不定亚奇-博斯坦还会皱皱眉毛，联系警卫队仔细调查这桩案件。
总而言之，那场火烧得太失败了，就像她从小到大表现出来的怒火，从未有一刻被人正视过。
“你心中积攒了太多的怨恨……这不好，罗妮。”歌莉娅担忧地望着她，薇罗妮卡无动于衷地与她错开视线，自顾自走到书桌前摊开书本。
空气静默了许久，歌莉娅不敢贸然打扰薇罗妮卡，只能坐在床边最靠近她的位置，一只手轻轻扯着床帘上的薄纱，试图用放软的声音说服妹妹：“罗妮，今晚丽达夫人举办了一场舞会，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去。”薇罗妮卡头也不抬地拒绝了她。
歌莉娅叹了口气，对此毫不意外。从出生到现在，这种大大小小的社交场合，向来只有她独自一人出席，妹妹是绝对不可能愿意参加的。
“好吧。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回来的时候经过镇上，我可能会去集市一趟。”
歌莉娅以为薇罗妮卡会像往常一样说：“不用了。”
但这次她没有。
“我想要一件带帽子的斗篷。”薇罗妮卡说。
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歌莉娅意识恍惚，她仿佛看到妹妹的眼睛在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变换着光芒，就像是……拥有某种魔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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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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