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莉娅,你马上就十八岁了。”
早餐期间,亚奇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歌莉娅的汤匙轻轻落回碗里,原本她还心不在焉地回味着昨夜舞会上的细节,此刻她的心却猛然坠入谷底。
“是啊,歌莉娅。”母亲抓住机会,附和丈夫道,“你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说着她叹了口气,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几分怜爱:“我可怜的女儿啊,居然耽误到了现在,你想必也等不及了吧?其实我们在王城的时候就该给你说亲了,只是最近两年你父亲不太方便,只能暂时委屈你一阵子——你一定会理解的吧?”
歌莉娅的牙齿轻轻磕在一起,良久她才撑起一个微笑:“母亲,我不委屈,自然是父亲的公务要紧。”
亚奇面无表情地放下餐具,挥挥手让仆人送来一杯猩红色的液体。
“我正要告诉你们这件事:过两天我们就要返回王城了。陛下已经正式同意了歌莉娅与二王子殿下之间的婚事,婚礼就定在今年圣树祭仪过后,那是个好日子。夫人,筹备婚礼、挑选礼服的就交给你多多留心了。”
母亲惊喜地用手掩住嘴,眼中泛起泪光:“上帝啊,歌莉娅,这可是天大的喜讯!”
歌莉娅的表情僵了一瞬,声音有些失控道:“父亲,这样的事,你之前并没有跟我商量过。”
“怎么,你对二王子不满意?”
从小到大,歌莉娅从未见过父亲发怒,因为牠对待任何事情都是一副冷漠的态度,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挑起牠的兴趣。现如今父亲的这句反问也不带任何情绪,可歌莉娅的心脏早就被对方冷嗖嗖的目光硬生生劈成了两半,哪里还需要斟酌牠话里有没有刺呢?
父亲离开时,母亲亦步亦趋地跟上了牠,临走还不忘剜她一眼,整个餐厅最后只剩下失魂落魄的歌莉娅,还有从头到尾未置一词的薇罗妮卡。
薇罗妮卡还在长身体,由于母父都将她看作透明人,她正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说来也怪,整个餐桌上没有一个人听到她吃东西时发出的声音,无论是咀嚼还是餐具碰撞——歌莉娅原本以为只是自己没将注意力放在妹妹身上,可此刻她终于冷静下来,才发现埋头吃东西的妹妹真的是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罗妮!”
薇罗妮卡抬起头,两只眼睛像猫一样疑惑地盯着姐姐。
“你、你是不是用了……不管怎么样,停下来,这太危险了!”歌莉娅急切道。
“没有人发现啊。”薇罗妮卡低下头,舔了舔手指上不小心沾到的蜂蜜。
“我发现了呀!”
“只有你发现了。除了你,又没有人在乎我。”
歌莉娅的心立马软了下来,殊不知薇罗妮卡只是称述事实,并没有倾诉委屈的意思,毕竟没有人约束她,她反而乐得自在呢。
“不管怎样,还是得小心为上。”歌莉娅压低声音道,“万一被人发现,你肯定会被当成……抓起来的。”
关于妹妹能够使用魔法这件事,歌莉娅从她八岁生日那天烧了家里的马棚时就知道了。
每每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歌莉娅都会暗自心惊——那样大的火,马棚被烧得连灰都不剩(当然了,没有人为此感到奇怪),薇罗妮卡就站在火中央,小小的身影在红色的火焰中微微晃动,宛如从地狱中步出的魔鬼。
其实歌莉娅早就知道女巫的存在,尽管大多记述女巫事迹的资料和书籍都已经被列为禁典,但不少家庭中仍然流传着许多有关女巫的邪恶故事。
如果说血族是上帝的使徒,那么女巫们就是魔鬼的化身,她们聚集起来只有一个目的:摧毁上帝的统治。
血族身上拥有的魔力来源于上帝的祝福,必然是正义的,是光荣的;女巫身上拥有的魔力则来源于魔鬼的教唆,必然是邪恶的,是下流的。女巫使用的魔法当然不是真正的魔法,而是邪术,是魔鬼从上帝身上盗取的法力,一旦使用必遭天谴。
所以,在那些流传下来的女巫故事中,大多数女巫的下场都极其惨烈,歌莉娅小时候就没少被母亲讲的女巫故事吓哭过,甚至好几次做梦梦到自己变成女巫,被人架在刑架上吊到脱臼,在白热化的金属刑讯椅上被烧焦,腿骨被夹棍夹断……她放声哭喊着,试图寻求母父的保护,请求上帝的宽恕,谁知刽子手突然变成了她的母父,上帝也出现在现场,牠们毫无怜悯对人群说:“不要被她们的眼泪打动,那只是魔鬼的诡计,都是装的。”
梦境的最后,总有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回荡,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牠们犯下了累累罪行。”
是谁,犯下了累累罪行?
可想而知,在那些故事里,真正给歌莉娅造成深厚阴影的,不是所谓“作恶多端”的女巫,而是那一桩桩、一件件、数不清的审判女巫的残忍案例。
当一个女人被怀疑是女巫,牧师会当众对她进行“水池考验”,考验方法就是将她扔进湖里,如果她沉下去,就说明她是无辜的,如果她浮在水面,就说明她是女巫,应当立马被处决。
第一次听说“水池考验”的时候,歌莉娅感到十分惊讶,同时十分恐慌:一个被怀疑为女巫的女人,竟然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吗?
一个女人,那些教士和神父捏着胡子说,她生来就意志脆弱,容易被魔鬼诱使,不管是什么样的特点,不服管教、高声嚷嚷或太有个性,身体上有斑点、疤痕或肌肤不平整之处,都能作为女巫的凭证。
行邪术的女人,不可让她存活,牠们说。
歌莉娅常常忍不住想,那些被处决的女巫中,有多少是真的犯下过所谓的恶行的?
女人们果真就如此罪孽深重,连活着都要提心吊胆吗?
直到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妹妹召唤出了那场大火。
那时的她就站在火旁边,可她居然一点也不害怕,火光闪烁着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心中也隐隐燃起了一簇火苗:薇罗妮卡,她的妹妹,她是一名真正的女巫,而且是一名强大的女巫,一名不会被杀死的女巫!
歌莉娅从来不相信上帝,但这不代表着她倒向了魔鬼的阵营,因为她也从来没相信过魔鬼——上帝和魔鬼都是牠们编造出来审判女人的借口,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
想到这里,歌莉娅重新振作了一些,不再愁眉苦脸,而是在心中认真思考起自己和妹妹的未来。
不就是一桩婚事,又不是要死了,只要她还活着,总能想出应对的办法,想想薇罗妮卡,她的小妹还羽翼未丰,如果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在这个时候倒下了,世界上还有谁能去保护和支持她呢?
早餐过后,歌莉娅没有按母亲的吩咐“好好收拾行李”,而是准备去跟她昨晚舞会上认识的几个朋友正式告个别,毕竟她承诺过以后会去找她们玩,可她这两天就要回王城了,到那以后,她们再见面的机会恐怕就微乎其微了。
歌莉娅出门时照常跟薇罗妮卡打了声招呼,谁知一向不喜欢外出的妹妹突然叫住了她:“莉娅,等一等,带上我。”
歌莉娅受宠若惊,自然不可能拒绝她。
令她更加欣喜的是,薇罗妮卡出门时穿上了她昨晚买给她的那件深蓝色斗篷。
有了昨晚的教训,今天歌莉娅的着装一切从简,她避开了衣柜里那些闪亮的丝绒和繁复的蕾丝,目光最终落在一件剪裁精良的浅米色直筒长裙上。她还戴了顶白色的帽子,帽檐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恰好遮住她的前额和部分眼睛。
还是太麻烦了,她心想,早知道给自己也买一件斗篷了。
一切准备妥当后,歌莉娅拿着丽达夫人送给她的地图,和薇罗妮卡一起从庄园侧门溜了出去。两人并排走在铺满橡树叶的小路上,歌莉娅转头看向薇罗妮卡时,心里蓦地一惊——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无需低头就能和妹妹平视了?
看着薇罗妮卡拔高的个子,歌莉娅感慨之余,不禁想起了昨晚在丽达商店里碰到的那位白斗篷女士。她忽然觉得女人高大一点也没什么,说不定罗妮以后长得比她还高呢。
姐妹俩难得一起出门,歌莉娅没过几秒就忍不住帮薇罗妮卡整理一下斗篷帽子,每次看到妹妹的一小撮棕色卷发从帽子里溜出来,一晃一弹宛如林间活蹦乱跳的小松鼠,她就觉得心都快化了。
谁知薇罗妮卡本人早就对那撮头发不胜其烦,弄回去好几次无果后,她皱着鼻子用两根手指拼了个剪刀,装模作样朝它比划了两下,威胁道:“再烦人,看我不把你剪了。”
歌莉娅正要笑她,忽然听到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动静,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将妹妹拉到身后。还记得她们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常常能看到一些小动物误闯入庄园里,像兔子、狐狸之类的,大多没有什么攻击性,可她们现在置身野外,会遇到什么样的野兽就不得而知了。
前方的窸窣声愈发急促,直到一个身影踉跄着从草丛里扑了出来,初升的阳光照在她散乱的头发和沾满泥土的脸上,歌莉娅睁大眼睛,连忙迎了上去:“贝丝,这是怎么回事!”
贝丝是她在舞会上认识的女孩之一。
此刻的贝丝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歌莉娅怀里,身体因为早寒和惊吓而瑟瑟发抖。
“歌莉娅……快跑,我父亲牠疯了!”
薇罗妮卡敏锐地转过身,果然看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牠走路时的动作东倒西歪,看起来意识不太清醒,手上却端着一把弓弩,像是在搜寻什么猎物。
贝丝奋力揪住歌莉娅胸前的衣服:“快跑,快跑,牠过来了,牠要杀了我!”
“牠要杀了你?”
贝丝愣了一下,她忽然发觉,这是那个长得跟歌莉娅很像的女孩在跟她说话。
她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紧张和害怕,反而有一丝隐隐的、克制不住的兴奋。
男人已经发现了她们,牠一大早喝了不少酒,此刻视线里满是重影,在发现疑似目标后胡乱扣下扳机,连续几发弩箭都射偏了方向。
“罗妮!”
薇罗妮卡对姐姐的呼唤恍若未闻,径直朝男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冷不丁看到一个身影朝牠逼近,男人连忙抬起弓弩对准她,谁知下一秒,弓弩毫无征兆地从牠手中脱落,紧接着“扑通”一声,牠整个人也因为一股不可抗的力向前直直扑倒下去。
薇罗妮卡没和牠产生任何肢体接触,就这样凭空“拖拽”着牠回到了歌莉娅和贝丝身边。
“现在牠杀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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