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毒蛇游回了金鳌岛。
岛上仙气弥漫，草木幽密，水色也深，这里常常沾湿衣襟。穿过外面层层叠叠的烟瘴雾气，就是一座道观似的宫殿，绘着万兽图的青石浮雕的墙面，掩盖在深深的常青草和树叶里。
毒蛇顺着水流游到了仙宫的最下层。
一个身影曼妙的灵蛇长髻妇人，她身上用金带缀满朱色玛瑙串，站起身来叮当作响。
隔着珊瑚色的红纱，伸出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妇人揪起刚溜进宫殿的蛇尾，声音如严母，“我徒余元？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那青鬼死了没有！？”
蛇尾瑟缩着，绿眼怨毒地转了个圈，红信子口吐人语，“青鬼没死！她杀了徒儿！徒儿没用，没能替师兄弟报仇！”
“废物！你足足在岛上比她多闭关修炼了一百年！一百年！竟反被那贱人所杀！”
红丹蔻的指甲泄愤般用力拔下青灰色的蛇鳞。那一块便血肉模糊。
忍受着剧痛的毒蛇一动不敢动，任由妇人发泄愤怒。
许久才人语哀戚地开口，“母亲大人！———”
“求您为孩儿报仇！为师兄弟报仇！孩儿不甘心！”
“不甘心啊！———”蛇首重重地叩首在地。
截教为彰显“情深义重”，各师门以“亲系”为重，受宠的弟子称师父为父母，师门内互称兄弟姐妹。
“不要叫我母亲！”虽然话是这样说，那个妇人的脸色还是慢慢好转了下来。她忍不住顿了顿，愤愤一甩袖
“为什么我的徒儿，我的孩儿！竟都是不如别人的蠢物！？难道是我金灵之过吗！？”
感受到妇人手里松下去的力道，
毒蛇慢慢摆平身体，找回活着的感觉。
他试探着开口：
“母亲，我借蛇还阳，如今尚命悬一线，此事还不宜伸张。”
妇人盯着地上的毒蛇，冷冷地问：
“此事不稀奇，你怕截教里有人来寻仇，日日躲在我这里修炼就好。只是…你统共有几条蛇身？”
毒蛇吐着信子，摇曳身体。用一种委屈的口吻说道：“母亲，孩儿只有两魂还阳，一条被西岐的先锋官打死，剩着这一条，就拼了这条命也要回来见您。”
话音未落。
妇人勃然大怒地把蛇狠狠地甩打在地上。
“还敢骗我？！”
“人有三魂，你怎会只有两条命！莫非你第三条蛇身藏起来不想让我知道？”
她冷笑起来，拎起地上烂皮一样的蛇身，声音冷硬：
“纵然你本身死了，也别忘了你的追踪符在我手里！看得到你的第三条魂还在殷商飘荡！”
它绿眼紧闭，竟流出眼泪来。
“母亲——孩儿不孝，求您饶我。”
“不是孩儿想骗您，是孩儿报仇心切，还想去殷商再找找机会…”
她听罢，仍不肯放过这一茬。
“哦？——你去殷商找什么机会？”
“找闻仲还是找谁帮你报仇？”
蛇被迫无奈地吐露计划，“孩儿是想，去殷商找人，帮我真正的还阳，肉身重塑。”
金灵诧异极了，捂住嘴笑，她浑身的宝石玛瑙都脆响起来。“我竟不知，你还有这个本事？”
她没当回事，不觉得他能有这个本事，对着蛇阴冷耳语说：
“我不管你还阳不还阳，真还阳还是假还阳！我只要她的命，你既杀不了她，那便好好修炼，等教主出关后找教主替你讨公道。”
她想起了死去的几个徒弟，便眼眶发红，银牙咬碎地吁叹：
“我必要将她抽魂剥骨！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事到如今，有能力挡着她替爱徒报仇雪恨的就只有一个人。妇人阴沉着脸，忍不住啐骂道：
“就是她师父那个死人！若要诚心袒护她，就不好办了…”
蛇温顺地伏在地上，状似无意提醒道：
“母亲难道觉得如今就算放过她，我们与执法那一门的关系还会善吗？”
“内里早就不死不休！只差撕破外面那层脸皮！”
*
下山的路上，少女回望金鳌岛，眼里闪过一丝阴霾。
带上青鬼面具的绿裙少女巧妙地解开系在她手上的红绫，倏然转身看了哪吒一眼，笑眯眯地说，“三太子，休要再胡闹拦我，我该回去了。”
红衣少年扬了扬眉，“笨死了，我可拦不住你——你的心都是截教的，我不过是带你玩一玩，你可有去的地方？”
突然，红衣身影一晃便来到了少女身旁，鬼魅一样的速度扯住她踩在风火轮上，大笑着说：
“不过西岐不算好，没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小师妹！踩好了！——”
她迫不得已环住哪吒的腰，从脚下的山一下子腾空而起，她从来没有飞过那么高。甚至来不及追究哪吒又叫了她师妹！
“啊——哪吒——”少女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的头发都要吹乱了，面具有坠落的趋势！哪有半点刚才在山上笑面虎似的淡定。
她平日里低飞惯了，连去杀人除害都是情愿多赶路。
而地面上山影越来越小，逐渐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
“哪吒！！你慢一点啊！！”她不满地命令道。风火轮不听她的话，反而愈发兴奋，上窜下窜，愈发疾驰。
她紧紧地抱住哪吒的腰身，泄愤般想要勒死他，少女在他耳边轻骂“哪吒！你这破莲花！你是故意的！”
哪吒仿佛聋了，耳朵里只听得见他愿意听的话，他笑声爽朗，“不叫我三太子了？嗯，这句哪吒叫的好啊，中气十足。”
甚至来不及和他生气，
因为一个猛地急速俯冲，少女的面具被罡风掀开！
面具化作青鸟追着他们盘旋。
“哪吒！！你在做什么！看路啊！！”
哪吒瞧着少女的侧脸怔神，差点撞上山峰！
少年束发的红绫也在疾驰中散开，乌发披散下来，带着好闻的雪松香。雪一样的味道，少女莫名觉得熟悉。
“等等我的面具，它要追不上我们了！”她回头看了眼那只可怜的青鸟，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追不上就追不上！让它自己回截教！”
在巨大的风声里，少女恍惚听见哪吒对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小师妹，以后不准叫我三太子了！”
她在风里畅快地呼吸着，感受着鸟类一样的自由，渐渐找回截教小师姐的淡定。
少女微哆着，毫无畏惧地朝少年反驳，在他耳边大喊道：“为什么不能叫你三太子？我都没说你又管我叫师妹，三太子凭什么管我叫你什么？”
哪吒想要捂住耳朵，险些又撞上一个山头。
迫于形势地朝她认输“姑奶奶！你爱怎么叫怎么叫！”
又绕了不知道多少个山头，还没有到。越飞越高，越过九重天，只能看见无尽的云海。
她甚至不知道他们如今在何方境地。又是在九重天的哪一重。
飞得少女心里惴惴，风火轮还没有停下来，大有一往无前愈冲愈勇的势头。
“哪吒！你说的地方到底在哪啊？”
*
“姑奶奶，已经到了。”风火轮腾得一落，哪吒让她把脸转过去，看看身后。
“你看———就是这里。”
他们站在了一座山顶上。
她踉跄转身，终年刺骨的雪落在了少女脸上。
若不是风火轮，凡夫俗子和弱一点的修仙者都到达不了这里。这是一座过于高大的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山，恢弘得比天还高。
然而山的西北角被人削去一截，从断裂的地方开始，被补起一根贯穿天地的青铜巨柱，下面那截是焦黑的古木。
"这是哪里？"她指尖抚过龟裂的树皮，刺痛感让她缩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那些凡人，管这里叫不周山。”
“当年共工怒而触不周山，天柱折断，天塌后洪水泛滥，女娲乃有补天之举。”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少女轻轻拉住哪吒的衣角，她疑心自己会摔下去，哪怕会些腾云术、防风咒，但站在这座古老的山上，创世神的身死之处，遥望着无穷无尽的云海。似乎会让人忘记自己的术法，返璞归真地自以为凡人。
哪吒放开手里的红绫，任其如赤蛇游入云海。他熟练地拉过少女手腕，率然道，"笨蛋，不是说来带你散心？我怕你回了截教被人欺负，心肠太软，受人胁迫。"
她轻轻愣住了，意识到哪吒在说的人是谁，指甲深陷肉里。
“我，被人欺负？心肠软？三太子在说谁，你那个师妹原是这样的废物么？”
少女嗓音温软，吐出来的词却刺耳。
“你骂她做什么？…”看着她自己骂自己，哪吒攥紧了红绫，想要说什么又无从开口。
哪吒抿着唇，终于还是低头。他垂眼看着少女问道，“带你来不周山，只是想哄你开心，想不到反惹你不开心，真是我的过错。”
“我没有，我好得很…”
少女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总是分不清，分不清我和她呢？
哪吒拉着她坐下，环视着不周山周围的云海，轻轻开口。
“有一次不想回乾元山的时候，踩着风火轮满四海地乱逛，西海的龙怕我找他们麻烦，告诉我在西海旁边，有当年共工的遗址。”
不周山沉默不语，上古创世神的血迹早已被风雪淹没。
“我找到了不周山，那时候心情不好，特别想杀人，看见这座山的时候，心莫名就静了。“
他说的是刚复活那段时日。
雪粒子呼啦啦吹在她的身上，凉透了。
她仿佛被哪吒的声音带入到那个时候，杀心成焚的少年被天地不容，然后来到这里——独立世外、不属于四方世界的不周山。
他那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听说那共工气焰滔天，心比天高，常与火神祝融争锋相对，闹得人间洪水成灾。”
“我曾不相信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会自撞不周山而亡，名列四凶之一。”
少年呵笑起来，自嘲般开口。
“直到某一天，我也闯了天大的祸事，连累旁人遭殃，我突然懂为什么共工必死无疑。”
“便去学那共工自戕，谁料我竟也未死，竟也未死。”
他看上去颇为遗憾。
她想起来哪吒身上的传闻，一直沉默地听着他说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
“不死，难道也不好么？”
“你知不知道，不周山也还活着…”
少女惊疑地看着身后的山！
然后听见少年大笑着开口：
“你不如问问它，不死究竟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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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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