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不言不语。
只是雪意愈发深重，满地是苍茫的白。
哪吒的头突然被一根折断的树枝打中，像是山灵在气恼他道破天机。
“诶！您的待客之道呢！”
哪吒眼里扬起笑意，捡起地上的树枝指着面前巨大无边的山。
“不就是说您没死，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活了几万年的老前辈还跟小辈计较呢，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他宛如对着一位看不见的老友打趣道。
话音刚落，“啪”
他头顶上的枯叶全部哗啦啦掉下来，跟长了眼睛似的专门往哪吒头上砸。枯叶上坠着冰霜，冷飕飕地砸下来又冰又疼。
“砸我没事，您看着点，别砸到我师妹啊！”哪吒急忙搂住少女，生怕她被误伤，插科打诨地对无形的山灵说话，
那枯叶就硬生生转了个方向，砸得愈发准确。
少女眼睛都瞪大了，看着万年山灵展示的神迹，它是活着的！就已经比遥远的神话还要令她震撼。
“哪吒闭嘴，就你话多。”她拽了拽哪吒的衣角，嘱咐他不要再说。
“哎，天底下竟真的有这样的地方！”
她的手指轻轻接住落下的雪絮，太冷了。
实在是太冷了，不周山几万年的寂寞仿佛都熬成了冰雪，这寂寞要活生生把人冻死。
刚碰到这雪，怪事般，她的手一下子仿佛失去温度，是和满山的雪融为一体的冷。连仙人的防寒咒都不管用。
“别碰，冻伤手怎么办！”哪吒是领教过不周山的冰雪的。哪吒小心替她拂开手指上的冰霜，少女的手指冰凉，冻的没有知觉。
哪吒心疼地哈了哈气，替她捂暖手指。每一根手指都被少年轻轻揉捏着。
“笨蛋，叫你小心点，那么多死在不周山的凡人和修仙者，一半是爬不上来，一半是冻死。”
少女默然看着低头替她捂手的少年，她想要收回手已是晚了，眉头轻轻蹙起。
“好了，你快放手，不像样子。”她想要呵斥他，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冷硬不起来。
少年果然老老实实地松开了手。
他接着笑骂道：
“冻死这么多人，你当这山是什么善茬？”
不周山没有反应，继续降雪，一副对少年的指控全盘接受拒不悔改的模样。
少女低着头，静静地看着衣摆的雪，竟然凝成了冰凌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雪”
所有的尘世纠葛和阴谋算计，在万年冰冷的苍茫大雪面前，都微渺得不足一提。
玄铁令在怀中发烫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冷和干净。
压在她心里的那些事情，此刻被冰冷的大雪洗得干干净净。
“哪吒，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她忽然懂了哪吒之前的意思，原来是真的，再心烦意乱的时刻，见到了不周山，心就倏然静了。
“哪吒，是不是像你说的，因为活得太长太长了不开心…怪不得它脾气不好呢。”
她轻轻笑起来，对着哪吒耳边轻声说不周山的坏话。
山风突然停滞，仿佛听到了一般。
它本也不是个大气的性子。
突然满山震动。
哗啦哗啦的雪粒子混着满山的枯枝树叶就往他们身上来。
哪吒冲少女眨眨眼，伸手替她挡砸落下来的枯叶冰凌子，轻轻搂着却不冒犯，把她安安全全护在身前。
“你看吧——果然是个烂脾气！”少年自信张扬大笑起来。
少女只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他轻巧地搂着少女躲过明枪暗箭般飞来的冰凌，满山的枯枝都奈何不了他。
直到少女叫住他，她拽住哪吒的衣角，
“算了，没意思，你快放开我。”
“放开你？我才不放。”
他这回竟不肯听话，看着少女因不满而抿起的嘴角，眉眼里俱是明滟滟的笑意，仿佛要湿漉漉地把她浸透。
然后低声哄劝道，“要是你被砸坏怎么办？还是不放了。”
少女瞪视了他一眼，“休要胡言，我怎么说也是修了几百年的仙，明明是你…小题大做。”
哪吒被揭穿了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小师妹变聪明了，算了，你说放开就放开。”
他放手后还大大方方地朝少女笑着，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
绿裙少女不想看到如此厚颜无耻的人，转过脸，没忍住，又转回来看着他。她神情不颐瞪着哪吒。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你们阐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低声骂道，甚至从个人行为上升到门派偏见。
冰凌子不来了。
周围突然树静风止。
仿佛不周山也在看他们的热闹。
少女发现后，气得跺脚。
捡起树枝就往哪吒身上砸去，好风凭借力，那树枝奇异般卷上山风刺啦啦就朝哪吒打去。
要是没有山灵的配合，是不可能的。
“别生气，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好不好，你说什么时候放手什么时候就放手，你说此时放，绝不到彼时才放。”
哪吒定定看着她，侧身避让时故意放缓速度，竟然被树枝打中肩膀。
他本可以躲开、偏偏没有躲。
她瞥见哪吒肩头被树枝划破却视若无睹。
少女低头，发现地上凭空多了好多树枝，仿佛是不周山奉劝她不要对哪吒心软。
她一脚踢开多出来的树枝，对着哪吒说，“你说的话有漏洞，我不是怪你放手晚，你…你！你下次连抱我也不许！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朋友？”
*
“我要走了”少女轻声说。
是在道别。
总要道别的，他们之间…没有办法留续。
不周山太高了，遮天蔽日。
坐在山上，除了白雪茫茫，外面云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
哪吒又不说话了，他总是这样。
突然陷入阴沉的情绪。
脸上似乎还是笑着的，但眼睛里没有温度。
“不喜欢这里吗？我再带你去别的地方玩”
他低声对着少女说。
“不是不喜欢…这里很好，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愿意把我带来不周山，山灵也很好，我知道它只是逗我们玩，它太寂寞了…”
少女的声音轻下来，像叹息。
“其实，你如果不是阐教人就好了，我和你出来玩就不用顾忌那么多，可是我们…我们还要往前走，各归各路，萍水相逢的缘份到这里就很珍贵。”
她难得吐露心声，一点也不张牙舞爪，少女面容柔和下来、像出门游玩的小姑娘一样和同伴道别。
“有机会…下次带你去我们岛上玩，我师父脾气极差，他要知道我带你上岛，肯定要罚我。”话是这么说，但她眉眼都是笑意，仿佛一点不怕被罚，一看就是师门明面打压实则骄宠的小弟子模样。
哪吒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少女惊疑地看向他。
他还是没有放开，只是力道慢慢松了，仍然是握住的，不死不休的模样。
“你又要走，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少年嗓音冷冷的，他没有看她。
“你总是有很多道理，它们都排在我前面，什么截教阐教，我不在乎。”
少女的朱唇抿起，似乎正要说什么，就听见面前的哪吒接着说：
“你看得出来山灵在逗我们玩，你看得出来我不想让你回截教，你好像什么都看得出来…可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回截教对你百弊无一利吗？”
他几乎是掏心掏肺，声音软下来，仿佛在哄劝她，“不要回去，回去之后你要面对什么你不知道，截教那些老东西、阴谋诡计明枪暗箭，你防不胜防！”
少女的心微微晃动，嘴上仍是说：“你不过又是把我当作你师妹而已，你这个人好没意思，说带我散心，结果现在拦着我不让我走，你是不是觉得这天底下的事情都要围着你转才行？”
“你不信你是我师妹，不信我说的这些话都没关系，可我不想看见你去送死。”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少女站起身来，俯视着他，骤然发现他乌发上飘起雪絮，眉心一蹙。
“这话我再跟你说一千遍一万遍你也记不住，索性以后都不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你记好——我青鬼，长在截教三百年，我在截教有恩师，有同门，有三百年的回忆——从头到尾只知道自己是截教的人。”
“就算你说的是实话，我上辈子是你师妹也好，还是曾经是你师妹也罢，那都是前尘——我现在，以后，都只是我自己，不是旁的什么人的替代品或者后尘！”
少女绿裙飘飘，她回望着乌发红绫的那个少年，终于把道别的话说完了，说尽了，作为朋友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了。
“不要拦我，休怪我恨你，你难道与那些阐教人无二？”
她定定看向哪吒。
哪吒听到她最后的话，眼睛里仿佛起了阴沉沉的雨雾，径直松开了握住了许久的手。
努力勾了勾唇，冷然又温柔，
“别怪我，你得原谅一个，活得太久，快忘了与…朋友相处的规矩的人。”
少女转身踏入风雪，她走得极快，像是要把不周山亘古的寒意都甩在身后。
不周山的雪地太干净，连脚印都不肯留。
可当她行至山腰回望时，发现山顶上坐着红衣少年，他迟迟未走，像坐化的神仙。
红绫冷艳，仿佛是谁打翻丹砂，染透无尘的素白雪峰。
哪吒不肯用风火轮送他师妹下山，总想让她离去的路再难走些，却一直目送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又生怕她路上坎坷难行。
他本可以让她走不了，不周山替他设了好多路障，迷阵，今天带她来本就存了不放她走的心思。
只要他想，山路上的雪，都可以化作拦截她前行的屏障，树木化作樊笼，飞鸟走兽充当他的间客，整座山都是他的朋友。
可是他还是怕，她说会恨他。
雪崩了。
白雪像流动的白色泥沙俱下，轰然滚落，淹没山体，似乎要在最后的时刻替人拦住谁的脚步。
哪吒叹了口气，对无处不在的山灵说：
“放她走吧，不要逼她…我不想她的路难走。”
雪片凝了片刻，恨铁不成钢地停住了。
雪崩奇异般恢复平静，每一粒雪离开了挡住她的路上。
而少女的前路上只有被白雪洗过，干干净净的路面，再不会有一点坑洼，旁边白雪地慷慨开着万年难得的雪莲。雪地精灵般的白色飞鸟护送着她。她甚至可以带走它们。
可惜她脚步太匆忙，一心只想回哺育自己的仙岛，什么也没要，一点不贪心。
是个连不周山也留不住的女孩子。
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先锋官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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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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