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便是春祭。
晨雾里,青铜祭坛上摆着十二尊饕餮鼎。
饕餮鼎正吞吐着青烟。
如今的饕餮,缙云氏黄帝之子,吃的是西岐的香火。
底下无数西岐百姓戴着彩麻傩面——祭饕餮和带傩面是西岐一贯的习俗。
白袍玉冠的姬发牵着同样身穿礼服的姬诵,赤足踏过黍苗。手上捧着装有西岐泥土的玉匣。——春祭正是是要祈求西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白道袍的角公子立在观礼台暗处,轻笑出声,心里想着:他等的人,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巫祝开始吟唱,他们在祈求饕餮或者九天玄鸟下凡现身。
这一年的春祭来的会是哪一位神明呢?
祭坛下的士兵们低头屏息。
在巫祝繁复诡谲的吟唱声里,有个四五岁的孩童突然指着天空尖叫,众人抬头,只见天上本该是神明降世的吉兆,却骤然黯淡下来。
“小师姐!你可是在找我!”
只有那个穿着白道袍的青年像看到熟人一样欣喜地大叫,仿佛对即将到来的一片杀机一无所知。
他毫无意外地笑叹起来,像和朋友聊天般揶揄道:
“小师姐果然还是来了——春祭都敢闯,为了杀我果真煞费苦心”
他声音刚落下。
众人就看见一个带着青鬼面具的绿裙少女足尖踩着一枚金色的铜钱点地,她身形轻灵,竟能稳稳踩在观礼台旁边的槐树叶上而不倒。
只见她朝四方抱拳行了个道礼。
"无量天尊。"青鬼面具下传来清泠嗓音,缠着铜钱的红线在她腕间轻晃,轻灵娴雅,"截教执法人,借贵宝地清理门户。"
人群逢此大变,登时大乱起来。
带着不同彩麻傩面的百姓如热油泼蚁穴般崩散。抱婴的妇人被推搡着撞向饕餮鼎,怀中幼儿的襁褓散开,“啊!”妇人大叫着。
士兵们的长戈开始不受控地颤动。
她听见那些将领冷笑骂她:“小妖女,真当入我西岐如无人之地?今日必教你有去无回!”
少女抬眸望向祭台,语气温和,似乎有商有量:"今日只取一人性命,无意打搅春祭牲礼与西岐结仇..."
姬发站在祭鼎中,他的面容遥远模糊。
"杨戬。”他面容冷淡地命令着,看上去毫不惊慌,“持节闭户,护送百姓离开,春祭牲礼未成前——西岐境内不染血光。"
祭台上青年君主冷冷看向少女。
"截教仙子要斩因果,可去九天问司命官。"
青年君主俯视台下:
"至于角公子——"
"在我西岐一载守疆三百里,一年前歃血盟誓时饮的也是我西岐的渭河水。怎么会是截教的人呢?"
少女叹了口气,“既然你们西岐人不讲道理,那我何必废话,我也只和你讲我的道理。”
语罢,一枚铜钱化作刀刃飞出,直取青年性命。
"小师姐——"
角公子突然旋身挡在姬发面前,雌雄鞭绞住铜钱化作的尖刃,他唇角带笑:
"我家少主乃未来天下共主,你要动他?得先问过我的雌雄鞭。"
“好个主仆情深!看来你这叛徒毫无悔改之心!”
绿裙少女旋身从槐树叶下跃下,直奔角公子而来,竟是要在众将领面前取他性命。
众将领不禁暗中心惊:这截教小妖女好快的身法。
而那飞来的铜钱更快,已悬于角公子眉心
"这般没良心,教内教你的截教心法都喂狗了?"
她已逼近角公子那张酷似闻仲的脸,轻声问道。
她笑意盈盈,正欲朝他眉心刺下去
"没关系,我管你是哪里的人——黄泉路上再去和判官慢慢分辨清楚!"
黄天化最快祭出莫邪宝剑劈向少女,剑刃竟被七枚铜钱轮流弹开。
他听见角公子对着他沙哑地笑,仿佛无关自己生死般豁然:"黄将军,小师姐今日铁了心要杀我!自然做好了周全准备,你不必为我煞费苦心了。"
少女怕事缓则生变,当即刺穿他的眉心。
不料却被一道金光弹开!
他身上竟有仙人的禁制!怪不得一直有恃无恐。
她在被弹开时终于看清,那金光中浮现墨麒麟断角的虚影。惊怒之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个…角公子!原来是你!我还道是谁,知晓这么多教内秘事,又认识闻仲,原来竟然是你!”
少女伏在地上,捂住胸口,似乎是气极反笑。
*
她拼死在士兵的剑雨射来之前升起一道结界。她看见黄天化和雷震子提剑杀来,被挡在了结界后面,正杀气腾腾地要破开她的结界。
她心知这结界撑不了多久了。
而她必须在他们破开之前“杀死”角公子。
“小师姐,为何还不摘下面具?”
他竟是欲摘掉她脸上的青鬼面具。
青鬼面具的冷光却愈发明亮。角公子指尖触到面具边缘的瞬间,
少女眸光泛冷,在他俯身的时候,手掌铜钱再度化刃,朝他心口一劈。——三枚染血的铜钱绞成薄刃,正正钉入他心口。
没有血。
只有墨色汁液从裂开的皮肉渗出,带着腥苦味。
没有受到仙人的反制。
她找到地方了——果然是心口。
出于一种奇妙的直觉,仿佛她曾亲眼旁观过那个仙人无数次制作生灵的过程,对他的制作习惯了然于胸——命门一定是心口,因为那仙人造物无心。
可是,角公子还没有死。
到底在心口的哪一处呢?少女犹豫着握着铜刃。
"师姐竟找到了,怎么找到的?"角公子好奇地问她。
少女还在沉思,不料角公子不等她答便笑着握住她手腕,引着她往创口深处探。
他在她耳边低语:“找到了么?是这里。小师姐往这再刺进去三分,我便真没命了。”
她皱着眉头看这个把自己命穴暴露出来的疯子,“你倒是真不怕死。”
角公子笑起来,指了指天,“小师姐,不怕死的是你吧。西岐的春祭你敢闯,仙人的禁制你也敢破——你可别把命折在这里了。”
少女神色自若,轻叹口气,玩笑般说道:“苦等三个月才到春祭,我若不来杀你,夜夜都有截教同门入我梦里喊冤,实在是日夜不宁。”
手下的铜刃准确找着命门所在,一刀比一刀深下去。
“小师姐,这里这么多西岐人,你今日难道没想活吗?”他仍然一副聊天的模样,揶揄她道。
少女实诚地告诉他实话,“今日来之前我算了一卦,我能活,你会死。我便来了——其实我也不太信这卦,不过实在杀你心切。”
“至少到现在,我的卦从来没有骗过我。”
他嘴角渗着乌黑的血迹,呵笑道,“小师姐,原来还是个卦学奇才”
他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这卦真准,希望今日…我死…你活”
少女皱起眉头看着他,他身上的生机愈发弱了。
脸色乌紫,嘴上还在念叨着什么,她听不清。
只好凑近些去听。
终于听见。他意识模糊挣扎着在说:
“拿走!…拿走!…我不要!不要…”
他的手还按在他的心口。里面是染了血污的断角。
她替他取出来了,离了那腥苦的断角,青年血肉模糊的心口变得空空荡荡。
“恨煞我也!…恨煞我也!”他还是极痛苦地合不上眼。
少女误以为他在说恨她杀他一事,也不辩解,只是轻声说,“下辈子你也来杀我好了,你可以瞑目了吗?”
不。
他在濒死前又看到老牢头那张褶子老脸了,他嘶哑着嗓音用难听的话骂他,手里还拿着刑具要来打他。死了都不安生!
还有死在他手里的那些熟人,那一张张痛苦的脸,都在看着他,等着他……
最后,是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世界,在那顶白色的帐篷里,众人围着他,他们欣喜又冷漠地看着他……
恨煞我也……
他的身体慢慢冰冷,临终前的眼睛看向了她,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呢?
虚无,痛苦,早存死志,她竟从中看到了解脱。
她忽然明白了他未竟的意思:
小师姐,我恨你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呢。
想起来方才金光幻影里看到的那些画面,军营里,帐篷前,便是他困而为囚的短暂一生。
一个求死不能的“礼物” 。
本是截教神兽身上最锋利的角,所向披靡
却最终成了刺向截教的利刃。
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轻轻取下脸上的面具,“你开始是想摘下我的面具么?安息吧。”
*
这妖女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仙人的“礼物”!
西岐士兵的箭雨再度撞上脆弱的结界,黄天化和雷震子终于破开了那层阻碍他们的结界,剑芒劈下去的那一刻,支离破碎的结界碎渣飞溅满地。
黄天化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截教妖女!哪里逃!”他怒吼着劈开第二剑,剑光却劈中少女残影。那抹绿裙早已旋身踏上槐树梢,腕间铜钱串在阳光下晃出刺目金光。
看着那妖女的背影,他竟恍然间想起多年前玉虚宫法会,有个绿裙丫头和哪吒一起躲在廊柱后作弄他,那少女被他发现了就跑到哪吒身后去,她那时战力很差,全靠哪吒护着。可她还笑眯眯挑衅道:“天化!我给你又算了一卦!这回你又抓不到我们!”
恍惚间,他的剑差点偏了——她们背影太相像了
不!
不可能是她,不可能是她。
她怎么可能会是截教人呢。
重新带好青鬼面具的绿裙少女回头,却是看向那个红衣金镯的少年。
那个叫杨戬的是因为持令去护送西岐百姓了。
他呢?他为何还不出手?
他的神情好生奇怪…
她想起来她曾经在截教养过的一只猫,每次她要出岛离去时,那只猫都是这样的眼神望着她。
而他的眸光远比那只猫复杂,太浓烈了,她分辨不出来其中纠葛的情感,只觉得烈日炎炎下,她几乎要被红衣少年那样的目光穿心刺肺地洞穿。
这位西岐的先锋官…和她有世仇吗?
哪吒今日一直在看她。
从青鬼面具的少女踩着铜钱降落春祭典礼的时候开始,到看着她如何出手,那算卦用的铜钱如何化作杀招取了角公子性命。
她的步法,甚至连铜钱化刃的招式,都和他师妹如出一辙,不过多了过去没有的凌厉杀意。
耳边仿佛响起少女熟悉的轻笑,她耍赖不肯再练:“今日就练到这里,明日再练嘛”
旁人或许错过了她取下面具的那一刻,可他没有。
刚才她在祭台下摘下面具时,
他看清了少女素白的脸庞。
山眉水眼,琼鼻杏唇。
那张在梦里早已模糊的脸如今真真切切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他似乎听到死寂的心脏重新跳动的声音。
会是她吗?
会是梦吗?
可是…为什么
他疑心地看向那块毫无动静的阐教玉牌,指尖抚过"岐灵"二字——
玉牌上的名字暗淡无光,似乎永远也亮不起来,
灵光一现般。
他忽然想起玉虚宫魂柱上申公豹的残牌,
原来这就是"叛教者名讳蒙尘"。
可师妹…
她怎么可能叛教呢…
可若是呢?
"难怪..."他攥紧玉牌,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难怪数年来从未亮过。"
他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讽刺,这个玉牌日夜锉磨他和她的记忆,他却只能死死攥住这块破玉牌不放手,祈求它哪日识别到旧主的魂魄时能亮起,
而它竟早已再也亮不了了…
他掌心紧扣着这块玉牌,只觉荒谬。
手里的玉牌却永远不会有动静了。
好在,他终于找到她了。
面前的人,是截教执法人。
可那就是他师妹!——他无比确定。
少年看着千军万马面前的孤身少女,心绞了起来。
你为什么如今身在截教呢?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有太多话要对她说,奈何竟近乡情怯。
只化作一句轻叹似的缱绻。
“师妹。”
少年轻轻叫出声,微不可闻,轻得似乎怕碰碎这场来之不易的美梦。红绫随他心意往外飞去,像燃烧的红云。
“哪吒!”
“先锋官大人!”
青铜棍砸向槐树时,雷震子闻到熟悉的莲香,他的竟青铜棍被一抹红绫缠住,再动弹不得。
在众人惊骇目光中,那抹赤色如业火焚天,直扑那棵参天槐树。
"岐——"第二个字卡在喉间。他颤着指尖欲伸手替她抚下落在少女乌发边的槐叶。
红衣掠过她鬓边,而少女腕间铜钱已抵住他咽喉。
青面獠牙的面具从她脸上滑落,露出他梦中描摹过千万次的眉眼。
"你是西岐的先锋官?你也要拦我?”
她指尖铜钱割破他颈间肌肤,渗出殷红血迹,"你们西岐人,怎么都爱挡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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