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的血迹在少年的脖颈上蜿蜒而下,他却浑然不觉疼痛。他努力克制自己想要用力把她抱住,紧紧扣在身前的冲动。
他垂着眸子,藏住了所有的情绪。
盯着那抹绿色的裙摆,轻声问:“你不记得我了?”
少女清雅的眉峰蹙起来,清凌凌的眼睛望向他,“先锋官——听你的意思…我该记得你吗?”
她奇怪地打量着眼前这人,敏感地察觉到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潮水一样涌过。
哪吒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目光一遍一遍反复描摹着她的眉眼,少年郎热切的目光让少女下意识捏住面具。想要重新带上。
她蹙着眉,微微不悦,铜钱刺入肌肤的力度又深了几分。
又见他忽然大笑起来,唇红齿白的少年笑起来竟是那样明艳煞人,但他的眼睛流着泪,水光潋滟。
她听见那个少年对她轻声说:“没关系,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们西岐人,是不是脑子都有病?”
她想起来那个求死心切的角公子,又看向这个莫名其妙的红衣美少年。发自肺腑地问上一句。
不过这个少年郎方才替她挡下了好几招迅猛的杀招,要不是他拦得及时,在这杀机四伏的西岐,面对层出不穷的各种仇恨攻势,她今日不死也得重伤。
思及此,她放下铜钱,掂量着把玩,“原来我今日的生机是这个意思…”
少女轻轻眨了眨眼,实诚地告诉他:“虽说要多谢你替我方才挡下那几招,不过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她抿了抿嘴唇,犹豫着开口:“我过去久居碧游宫从未下过山,近些年下山也是忙着杀人,实在从未见过你…不过…你要找的人…和我很像吗?”
绿裙少女捏着铜钱在手心,微微残忍地开口:
“我可以帮你找人,就当是谢礼——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卜上一卦,从此两清。”
她见那少年的身形在听见“两清”的时候颤了一瞬,她咽下喉咙,以为他是觉得筹码少,连连补上一句,像是自夸般承诺道:“你不会亏的,我卦算得素来很准。”
“我知道”
那个少年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像碎掉的雪,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睛一直长久地凝视着她。
她算卦准,他比谁都知道。
他曾无数次在旁人那里夸耀他小师妹的卦术。
也曾无数次在乾元山因着她这手诡谲的卦术吃尽苦头,她脾气也坏,生气起来总爱欺负他,而他呢,正是他把她惯出的坏脾气。
有时候也被她坏脾气磨得发恨,又想着她若是这样去欺负金霞那只蠢鹤,只怕他更受不了。
她听见他应声,只当他是答应了。站在槐树上往下窥见无数兵戈刀影,想要逃走的心思愈发强烈,几乎是毫无委婉地直接问道,“那可以让我走了吗?”
他垂着眸子沉默了很久,那股莫名其妙的悲伤似乎用重新涌上来,他长久地没有说话,似乎是不愿意让她走。
她只当他在纠结放她走的代价,毕竟他是西岐的先锋官。而她刚刚在春祭中当着众人的面杀了他们的“角公子”,哪怕她是截教中立的那一派,未真正参与到西岐与殷商的战争,有了今天这一遭,仍是得罪了西岐。
少女正心焦地等待着他的答复,手里无意识摩挲着铜钱。那双眼睛里染上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担忧。
“好,你走吧。”少年轻轻地开口。
原来无论过多久,他都不忍见她忧心。
从前便是那样,她很会利用这点让事情遂自己的心意,每回都是他输。
她听见那个少年终于开口同意,眉色一喜。
又听见他补充着,似乎在宽慰她:
“我送你出军营,没人敢拦你。”
红绫轻柔地缠上少女的皓腕。
*
营门处当值的士兵双目瞪圆,手中长戈无意识低垂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先锋官护着那个绿裙少女离去。
"随他去,拦什么?"
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像一声叹息。
营门口烽火将老人鹤发鸡皮的面容映得明暗不定,正是姜子牙。
"丞相…可...可那妖女..."年轻伍长喉头滚动,铁胄下的锁骨突突跳动。
老人将手中蓍草翻来覆去地看,注视着那个红衣少年离去的背影,轻叹道:"西岐欠他的。"
一句话将士兵们未尽的谏言堵在喉咙里,"去告诉姬发——"
"让他厚葬角公子,我就不去了。"
姜子牙看着远处薄暮的山色,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一天,似乎也是夕阳薄暮时分。
那个少年在满天血橙色的霞光里,红衣金镯自山道上踏火而来,那是少年第一次来到这片叫做“西岐”的土地。
他那时就站在这里,站在营门口处等候那少年,也算对这位师侄的名声略有耳闻,本在写那封信的时候也没觉得能把他请来。
结果他竟真来了。
然后听见那少年对他说:
“师叔,我来帮你的忙,其实也不全是让你替我找她的意思。我实在不知道哪里能去了。”
他自嘲般笑起来。
"我师父该庆幸...我总得找点事,才不至于把乾元山毁成第二个陈塘关。"
十六岁模样的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极为平淡,但这种平淡更接近破碎过无数次后的绝望。
姜子牙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绝望。
所以他一时晃了神,因为眼前这个少年一点也不像传闻里那个一箭射死石矶弟子又大闹东海虐杀龙太子的杀星。
"师叔。"少年腕间金镯撞出清响,嗓音却沙哑破碎,似乎是真心困惑痛苦,“我在乾元山试过好多次,为什么莲藕身死不了呢?”
什么叫试过好多次死不了?
饶是再做好心理准备,姜子牙那时也被他一语恫住,他竟不知自己把这个少年叫来西岐究竟是对是错。
然后听他带着某种自厌的清醒,继续开口说:
“所以我只能告诉自己她还活着,这样才能等下去。”
*
角公子被葬在了西岐某座山的朝阳坡上。
八名力士将青铜棺椁沉入冻土里。
姬发抚过碑上新刻的"西岐忠烈",指尖在字里的横折处稍顿。
七岁的姬诵攥着父亲袍角,看士兵们一铲铲填土,突然被推向前去。
“姬诵,给这位大人磕个头吧”
姬发突然开口。
头上系着白巾的孩子跪得干脆,额头撞在冻土上发出闷响。他磕了三记响头。
“好孩子”
姬发的手掌按在了姬诵单薄的肩头。七岁孩童的锁骨硌人,像握着一把未开刃的短剑。
"看着碑。"
少年君主的声音惊醒了走神的孩童。
姬诵被迫仰头,看见"西岐忠烈"那几个字,听着一铲一铲的声音,他忽然觉得,正在被埋下的那个人,未必喜欢他们这么写他。
他喜欢向阳坡吗?
他不得而知,他记得那个人,是他被李伯小心翼翼暗示不允许接触的那位白袍公子。
是“仙人送给西岐的礼物”。
他是为西岐战死的吗?
他想起他被埋下前的样子,心口处好大一道剜口,像道永远合不拢的伤口。
他跪在冻土上,忽然有几分真心实意的难受,为什么呢?他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之前不认识他,没有把白糖糕留给他。
士兵们沉默地垂下长戈,戈尖在地面叩出整齐的闷响——这是西岐葬战死统领的礼节,是在给角公子送行。
姬发抚摸着墓碑,走向跪在地上的姬诵:
"记住,他是一个西岐人——替西岐守过一年的疆土,是西岐亏欠了他,是阿父对不起他。以后你要拜他为先师,以弟子之礼祭他,每年亲自来替他磕头砌碑。"
姬诵茫然回头,发现父亲腰间玉圭不知何时已抵住自己后心。阿父的手上用了力气,好痛。
“记住了吗?”他听见他阿父在问他,声音和玉石一样凉薄。
而后所有人都听见孩童带着哭腔的应答,:"儿臣...谨记,必不让先师英灵寒心!"
锦袍孩童垂着睫毛,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赞叹。左营副将抱拳朗声道:"少主仁孝,实乃西岐之福!"
甚至有个人捧着热过的黍酒凑近:"这般年纪便知忠义大礼,不愧是主公血脉。"酒气混着他甲胄下的汗味,熏得姬诵缩了缩脖子。
姬发的手仍按在儿子肩头,忽然觉出掌心下的单薄身躯在发抖。
"回营。"少年君主松开手,率众走到最前面。
随着众人离去时,姬诵的余光突然被地缝里的光斑吸引。光斑里,三颗黍粒正在地上缓缓移动——原是褐蚁群在扛着祭品的碎屑。
姬诵抬头,看着墓碑前堆积的牛头羊首,还带着刚屠宰的新鲜血味。他的墓碑前甚至有雄鹿角,有这个时令里难得的新鲜红果,还有寻常百姓难以吃到的肉饼。这是西岐对待“忠烈”的态度。
离去时他忍不住回望那座墓碑,却恍然间觉得这一切都正在暮色里腐烂,那座壮丽的新碑正在衰败凋朽…
他知道这是幻觉,可他不明白:
到底什么是真的?
什么又是假的?
他忽然困惑至极:自己磕头时那瞬间真心实意的难过,是否也只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虚伪。
幸好他们祭拜的那个人,有一双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有一对再也听不见声音的耳朵。
生者的喧哗再也与他无关。
如此地下的亡魂才能长眠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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