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城九月的天热得人喘不过气，老教室天花板上脱了几块墙皮，五六架快罢工的电风扇吱呀吱呀转着。
下课铃刚响，还不等教历史的小老头后脚跟走出教室门，文科三班的人就趴下了三分之二。
“我去，都睡下了啊。”王昊风风火火冲过来，感慨一句，接着他扭向后桌，环顾四周，做贼似的压低声音，“遇啊，我告你个事儿，你对面那邻居今天搬回来了。”
男生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调子懒洋洋的：“你趁人不在偷人家东西了？”
王昊今年十六，正是人嫌狗不待见的年纪。
他爸妈外出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家里大人就一个奶奶，男孩这个年纪本来就淘气，他又缺乏管教，成天和驰遇狼狈为奸，混小子不着调，除了学习不行哪哪都是劲儿。
暑假跑去小河沟游泳差点喂了鱼，被驰遇捞起来没两天又点炮仗轰了半个屋，差点没被他奶奶给抽死。
但该说不说王昊为人很仗义，每次发小干仗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驰遇调侃完，调整了睡姿，正准备再次面见周公，就被死党拽了起来。
“你说什么呢，兄弟我是这样的人吗！不就是年少无知翻墙去玩了两次吗……”王昊说着说着自己心虚地降低了音量，他着重强调，“你也去了！”
男生被他吵得睡不着，一把扯下罩在头上的校服，露出张帅得放荡不羁惨绝人寰的脸，他头发乱得随意，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不不不，耗子，你记错了，我去是为了替你奶奶抓你回家。”
驰遇后仰，凳子腿翘起，嘚瑟得不行。
别看他现在人五人六的，也是个出了名的混不吝，小时候有勇有谋块头大做孩子王，长大了恨不得占个山头做山大王，打架逃课简直是家常便饭。
两个人能玩到一块儿去，当然惺惺相惜臭味相投。整个溪城，没有哪家大人不叮嘱自家小孩看到他俩要绕道走的。
话说回来，驰遇再不是个玩意儿，也比林昊靠谱，他是个天生的好脾气，从不让人下不来台。生平绝技之一就是笑眯眯地不带一个脏字儿骂人。
要不是有这么个人在后面拽着，林昊不知道得进多少回局子。
王昊神神秘秘凑上前，艳羡道：“他们家现在老有钱了，听说在外面开了个大公司，和国外都有合作呢。人小少爷也回来了，叫林什么来着，林绪！说不定还跟咱一班，啧，富二代啊。”他抬头望天，满脸怅惘。
溪城一中是省重点学校里的一股清流，别的学校卷名次卷升学率，生怕砸了学校的招牌，他们倒好，主打一个佛性随缘，尽力学了，成绩怎么样另说。
溪城本身就是一个慢节奏的地方，学生看重学习，却也不会把它当成生活的全部。
偏偏学生争气，每年全省前十名都有两三个溪城一中的学生，这简直成了个奇葩定律。
就俩字——邪性！
林绪要回来读书，十有**是要进溪城一中的。
张家在溪城是个传说级别的，往上数几代，祖宗辈就是实打实的钟鸣鼎食之家，要不是后来出了那么档子事儿，指不定多风光呢。
驰遇沉思片刻，认真道：“耗子，富二代有什么了不起的，做人不能太肤浅了。”
王昊活见鬼盯着他：“你谁啊，快从驰遇身上下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滚蛋，我们要做就做富一代！”驰遇打偏了他的手，笑骂。
“看把孩子困的，都说起胡话来了，你睡你的吧。”王昊同情道。
驰遇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继续趴下补觉。
——
往常空无一人的院子今天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搬动家具和谈话声不绝于耳，打破了沉寂十五年的封印。
林绪外婆和搬家师傅有来有往，商量家具怎么摆，行李如何安置，相处的一团和气。
“沙发放这边就好了，旧的麻烦您带走。”
搬家师傅眉开眼笑：“好哇，家里正缺呢。”
“呀，是吗。”外婆语气听起来有着惊喜。
搬家师傅笑得一脸褶子，又珍惜地看了两眼历经岁月但仍具有质感的真皮沙发，接着问：“这钢琴放客厅吗？”
“啊，我家小绪不喜欢弹……先放角落里吧。”
这茬刚忙完，几人又商量着空调怎么安。
搬家大小事一堆，是最累人的活，可外婆却把这件事情当成了享受。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子骨却依然硬朗，阔别故乡十余年，如今终于能回来，老人还没到家就激动地坐卧不安，还躲着擦了擦眼泪，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她将自己一步一步安置在熟悉的环境里，仿佛对她来说，这座老宅子才是真正的归途。
林绪被赶到一边，他心情不错，没有打扰老人，一个人绕到院子里静静地逛。
院子里有一棵历史悠久的大榕树，四五个人合抱才抱得下，飘在空中的气根随风轻轻舞动，看了就让人心情宁静。
榕树下，少年穿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衬衫领口不规矩地散开，露出锁骨处的一小块皮肤。
他闭着眼倚靠着树干，斑驳的光影打在他脸上，像幅画一样好看，微风轻拂，他发丝微微扬起，被镀上了金色的光。
“小绪！小绪！去给师傅们买几瓶水呀。”外婆扶着门板，轻声细语地招呼。
林绪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声音却很冷，他哦了一声，避开满屋子人往外走。
出了门，他才发现忘记问小卖部在哪了，都说路长在鼻子下面，他倒好，闷声走走停停，一家一家搜寻过去，愣是死犟着不开口。
“这地方到底有没有小卖部啊。”林绪嘟囔着。
他在哪里上学生活都无所谓，并不会因为溪城是他的出生地而多么喜欢这个地方。
只是林绪知道外婆很想回来，他还小的时候，外婆只要闲来无事，就会把他抱在膝头讲溪城，空气好景好人也好，总之就是什么都比大城市好。
等他再大一点，早出晚归的上学，祖孙俩讲话的机会变少，林绪经常看见老人望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发呆。
那个时候林绪已经不太爱说话了，但他还是顺着外婆的目光望过去：“外婆，那边有什么？”
外婆回过神来，没像往常那样逗林绪笑，脸上闪过一丝哀色，轻轻说：“小绪，落叶归根才好哇。”
外婆说的落叶是她自己，根就是溪城，她想家了。
可是他爸妈压根没这个想法，被外婆带大的叛逆少年第一次跟父母提要求，说想回溪城读书。
他妈张潇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问都不问一句，前一秒挂电话说知道了，后一秒就安排人和车把老人小孩送到了老院子。
“叮咚”一声，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林绪步子停住，飞快地掏出裤兜的手机。然而打开一看，不过是条缴纳话费的短信提醒。
他捏着机身的手指用力到泛白，骂了一句脏话。
从天没亮出发到现在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这期间他便宜爸妈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别说电话，半条短信都没有，出意外了给他收尸都赶不上好时机。
闹了一通乌龙，又在大太阳底下晒出了一身臭汗，林绪拎着衬衫领口扇风，恹恹地决定放弃找小卖部，直接回家算了，横竖外婆也不舍得骂他。
王昊有句话说的没错，他多少是有点少爷脾气的，苦了谁也不能苦了自己不是。
刚转过半个身子，余光就扫到“云朵小卖部”五个字，歪歪扭扭地刻在一块竖木板上，染色的墨迹在风吹雨淋下褪得差不多了，生怕被人看见。
林绪叹了口气，看来老天爷非得让他跑这一趟了。
他从裤兜里摸出个皱皱巴巴的口罩，嫌弃地看了半天，憋着一口气戴上了。
他初来乍到，是个生面孔，路过的原住民都好奇地盯着他看，猜他是哪家人，跟看动物园的猴子没什么两样。
果不其然，他抱着四瓶矿泉水到柜台结账时，看店的老太太立马取下了看报戴的老花镜：“哎，小弟，你爸爸叫什么哩？阿婆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嘞！”
林绪生无可恋，你都没看见我的脸怎么知道见没见过！
他毫无负罪感地撒谎：“阿婆，见过的，我昨天还在您这儿买东西了——麻烦您帮忙算算多少钱。”
“是吗？唉，人老了记性就差，小弟等等哈，阿婆给你找个袋子装起来。”老太太深信不疑，报了钱数，重新戴起老花镜找塑料袋。
——
驰遇一觉睡到下午放学，各科老师都清楚他是个什么痞子德行，见怪不怪地忽略他。
等他老大爷似的睁开眼，教室都空了：“卧槽，人呢？搁这拍恐怖片呢？”
王昊意犹未尽地丢下夹带在语文课本里的漫画书，吐出瓜子皮：“你再不醒鬼都懒得等你了，快快快，回头我奶奶又该骂我了。”
驰遇把校服外套塞进桌肚，想起什么又取出来，在口袋里取出了一团皱巴巴的现金。
“走吧，我先去奶奶店里买酱油。”
他俩到云朵小卖部的时候，太阳刚落山，再晚点天就全黑了，王昊奶奶正扒着手指头上上下下地比划。
驰遇乐了：“奶奶，您这是做什么，跟我们学校门口那算命老头一样的招式。”
“嘿，小混账怎么说话呢！专家说了，这样能锻炼大脑的记忆力！”王昊奶奶作势要揍他，后来愁眉苦脸地说，“人老了就不中用，昨天才见过的人，今天就忘干净了。”
“那不能啊，您说说长什么样，方圆百里谁咱不认识。”驰遇找到他妈要的酱油，轻车熟路地给钱找零一套流程自己走完。
他不放心地撞了撞王昊的肩膀，老人家记性一直都不错，按理说不会突然这么健忘，听说老人容易得什么阿尔兹海默症的。
老太太往外面望了眼：“刚走没多久呢，就一个眼睛大大的，长得俊的小男孩儿，戴个口罩，穿白衣服蓝裤子。”
“他都戴口罩了您还能看见脸呢？”王昊纳闷儿。
“我活了多少年啦我会不知道？那圆脑袋高鼻梁，我有空得去问问他妈妈，这么圆的头是怎么睡出来的。”老太太喋喋不休。
驰遇笑了半天才停下来：“这不是记得挺清楚的吗。”
王昊也松一口气，接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怪叫起来：“我知道了！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少爷！咱们这儿哪有出门戴口罩的人啊。”
老太太一拍膝盖，笑得合不拢嘴：“我说呢，就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小孩儿。”
驰遇和王昊齐齐翻了个白眼，就这还乖呢？整个就一小王八蛋，嘴里没一句真话地骗老太太玩。
小卖部外面停了辆小三轮，从批发市场拖了满满当当的零食饮料。
驰遇搬几箱饮料腾出个空地，招呼道：“耗子，别八卦了，干活！”
林昊这才想起来正事还没干，麻溜地跑过去，也不跟死党客套，跳上三轮儿开始边点货边给驰遇传大件。
他俩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十几分钟就把东西安置好了，该上货架的上货架，堆仓库的堆仓库。
王昊套上围裙去厨房做饭去了。
王昊奶奶把驰遇拽到一边讲悄悄话：“阿遇，你跟奶奶说实话，耗子这几天捣蛋了没？”
“没有，真没有。”驰遇抹着汗湿的头发。
老人脸色更严肃了：“那你怎么成天在学校里睡觉呢？现在不使把劲儿，以后有什么出息。”
“啊……不是，奶奶，您听我解释，是这么回事儿。”他艰难找补道，“其实吧，老师讲的我都会，会的我听他干嘛啊。”
驰遇念了句倒霉，百年不在河边走，妈的一走就湿鞋。
再说了，他顶多睡了小半天，哪里就成天了。
关键是那念经声太催眠了，他在心里补充。
“那老师能害你吗？”老太太恨铁不成钢，转眼又要抹眼泪，“王昊爸妈不在身边，这么多年你比他爸还像他爸，打架你拉着护着，干活你也帮着，要不是我们祖孙俩拖累你，你不定成绩多好呢。”
驰遇默念，耗子对不住，奶奶给我升辈儿呢。
老人就是喜欢多想，他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住，还心虚得很，他就是个懒蛋，还平白拖累耗子挨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