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睁开眼时，林绪睡意全无地按亮了手机。不知道哪个角落的蛐蛐儿不歇气儿地表演了一晚上的双重奏，聒噪烦人，折腾得他就没踏实睡着过。
他眯着眼看清了屏幕上的数字——才5：08，狗都不叫的时间。
觉没睡好，心情能好才见鬼了。
林绪烦躁地一甩，手机脱了手磕在床头，在寂静的凌晨发出格外大的动静。
他自己先吓了一大跳，僵着身子不动，没听到另一间屋里有什么响动才缓缓下床捡手机。
房间里似乎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这座宅子太久没住过人了。
人在晚上就容易感伤。破天荒地，林绪没来由地想，沂安一中还有二十分钟就打铃了。
班主任这个时候说不定就守在讲台上了，下面必然有一群眼镜片比啤酒瓶底还厚的学生躲着不背书去刷题。
他边想边点开了微信，好友申请那儿有几个红点，一眼扫过去好几个女生的名字，申请信息大同小异地问他为什么突然转学，转去了哪里。
能为什么，想转就转了呗，至于转去了哪里，你们还能跟着转过来不成？林绪没通过好友，心里一个不漏地回过去，自娱自乐了半天，突然发现好多名字都对不上脸。
察觉到这一点，他刚弯起的嘴角又猛地放了下去。挺没意思的，他想。
他退到消息界面，划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郑裴瑾。这人他还算熟，两人高一就加上了好友，之前好几次约他一起吃饭打球，他没应，关系便慢慢僵了，没怎么来往过。
这条消息是前两天发的，林绪没回，现在已经沉到了底端，那边也就没有再发。
为什么又说上话了？
估计看林绪转了学，一笑泯恩仇吧。
林绪特二地隔空比了个大拇指。
他好奇心难得地被吊了起来，郑裴瑾会说什么？
和大家一样问他去哪里了，为什么转学？还是要和他再半开玩笑地掰扯下前尘往事？
然而，都不是，郑裴瑾只是发了莫名其妙的两个字：林绪。
后面再没有发别的内容来，于是单单从这两个字，林绪摸不准郑裴瑾想说什么。
林绪愣了愣神，没有回复，收起了手机。
这样一来消磨掉半个小时时光，林绪很快收拾完，把书桌上昨晚看的课本和资料收进书包里，轻手轻脚地推开大门。
外面是黑灯瞎火的一片，一路上只有三两家早餐铺子开了灯，风很凉，他把那条奇怪的消息抛在了脑后。
他在楼下看教室没亮灯，本来还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到的，推开教室门看见一个人吓了一跳。
余杰听见动静抬头，也有些吃惊，笑了笑算打招呼。
两人应该是前后脚到的，林绪反应过来，也冲他笑笑，给出了来到溪城的第一个好脸，然后就开始刷题。
他基础很好，又肯为学习花心思，一动笔就像入了定一样，不知不觉天光大亮，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早上好啊，同桌。”驰遇踩着点到，往林绪和王昊的桌子上都扔了一个饭盒。
林绪思维被打断，抬起头不明就里地看他。
驰遇解释：“董女士非要我带上，战斗力不够，你们帮着解决下吧。”
董女士全名董娴，是驰遇亲妈，性子说一不二。识时务者为俊杰，驰遇从不对着干，只是每次听话听一半就对了。
王昊显然很有经验，话不多说就把饭盒拆开一条缝偷瞄，惋惜道：“放到早自习下都亮了，你早点来多好。”
“有的吃就不错了，挑什么。”驰遇没好气地笑骂，又说道，“你看人家林绪多懂规矩。”
林绪起得早，什么也没吃，到这会儿肚子空空，也有了饿意。
他低下头，掩住不受控制的咽口水的动作，嘴上却客气疏离道：“不用了，我不饿。”
从这个角度，驰遇刚好能看见他柔软的发顶和一小块瓷白的后颈，他收回视线伸手去拿：“那成，我去问问别人。”
就在这时，林绪的肚子叫了一声，声音很小，却足够让站在身边的驰遇听到。
驰遇的手停在半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吃吧同桌，真过意不去当我卖你的。”
王昊本来就是个话痨，两天过去自来熟得不行：“林绪你别跟他客气。”
林绪脸上发热，耳根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抹红。
他低声嗯了一声，把饭盒塞进桌肚里，一本正经地拿起笔飞快地写下一个答案。
驰遇拉开椅子坐下，看着他手底下龙飞凤舞的一个C，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笑：“林绪，这是填空题。”
林绪正在发懵，就被这么直白地拆穿了伪装。
他撇开头捂住脸，轻骂了句：“艹，你神经病啊。”
驰遇脸皮出了名的厚，被骂了也不生气，心情颇好抽出一本历史课本开始转书。
一个粉笔栽林绪桌子上。
“驰遇，你书烫手是吧。”一个年轻女老师双手撑着讲台骂他。
王昊捂着嘴小声吐槽：“倩姐功力退步了，都没扔准。”
张倩还没满三十，两年之前说话轻声细语带点学生气，声音不超过五十分贝，现在已经成功蜕变成一名老练的英语教师，粉笔头精准命中，骂人都能骂出朵花来。
驰遇收敛了会儿，把英语3500词老实盖在最上面。
一只手机横过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眉梢轻挑，无声询问林绪的意思。
林绪显然过了那阵尴尬劲儿，身侧垂下的右手虚虚蜷起，他做贼心虚地扫了一眼台上，没看到老师后靠近驰遇的肩膀，声音极低极快地说了句：“你扫我。”
驰遇看到了收款码，从他手里抽过手机，意味不明地停顿了下，才点了点手机屏幕，扔进了他怀里。
林绪提起的心缓缓放了下来，他不喜欢欠人人情。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他不想还。
那种放松的心情在他看到手机屏幕时戛然而止——没有需要他输入支付密码的提示，有的是他短的可怜的好友列表里多出来的备注为“大好人”的联系人。
林绪轻轻踮了踮脚尖，点开了主页。
池鱼。他昨天晚上关灯前看的《归园田居》里的池鱼思故渊。
确实不太妥当。
无论是他冲人发脾气还是驰遇加他微信，两件不合适的事情现在互相抵消，竟然刚好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于是林绪细长的手指搭在手机边缘，默许了这个行为。
他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驰遇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删繁就简，他确实算个好人。
手机震动了下，弹出条微信。
驰遇正好整以暇地看林绪的表情，目光顺势往下一扫，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早自习一过，教室里瞬间散了个干净。
驰遇把刚刚放下边的历史作业抽出来光明正大地写。
“第一节课就是老头的课，你不怕他削你啊。”王昊嘴里嚼着驰遇早上带的烧麦，幸灾乐祸看热闹。
驰遇忙里抽闲地白他一眼：“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林绪拆开饭盒，整整齐齐码着六个胖乎乎的烧麦，晶莹剔透，飘出来诱人的糯米清香。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林绪手摸向了桌肚里的试卷。
除却有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三个，只剩下一个坐在第二排的男生，校服松垮得像搭在骨头架子上一样，他左手拿着半个白菜粉条包子，就着错题本，细细地咀嚼着，半天才咽下去。
男生明显过得拮据，但读书很是用功，似乎誓要从书海中踏出一条生路来。他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睛就没离开过书。
王昊闲得无聊，看见男生后眼睛一亮，捧着饭盒悠哉游哉踱步过去：“呐，班长，一块儿吃。”
李星林拿包子的手往后藏了藏，笑着说：“你自己吃吧，我吃不下了。”
“顿顿吃包子你不腻啊，偶尔换个口味儿嘛。”王昊不依不挠，非得分他两个。
李星林每天早上会买三个包子，每餐都在教室里啃包子吃，班上没有秘密，这回事大家都知道。
这个年纪的人面子比命大，班上的同学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心照不宣地当没发现。
奈何王昊是个蠢的。
李星林脸色白了白，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原来早就有人知道了，他顿了两秒，没有再说出拒绝的话，扶着眼镜框轻声道了句谢。
教室不算大，因此那边的动静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驰遇偏过头，向王昊那边瞟了一眼，糟心地抓了一把头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那傻子说话是不是特别得罪人？”
他如此自然地把林绪当成了一个可倾诉的对象，倒惹得林绪有点不自在。
林绪捏着饭盒的手指紧了紧，嘴快地回了一句：“你也不赖。”
驰遇大度地笑了笑，看了眼正滔滔不绝的王昊，又埋头继续补作业。
林绪看得出来，驰遇大抵是从小就生活在幸福美满的家，从没经历过什么坎，因此对人对事满是善意，他像是溪城的忠实崇拜者，甚至愿意爱屋及乌，连带着关照着他这个外来人。
有的时候，林绪甚至会觉得他和外婆一样，在任何一块贫瘠的土地上都能扎根生长，兴致来了还会开朵花。
只是对于他来说，过于灼热了。
第一节课果然是历史，小老头特地晃悠到最后一排。
驰遇大剌剌地把卷子举起来，自觉地两面翻给他看：“少走两步吧，别累着您。”
老头轻嗤一声，得意道：“我比你们这群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的身体好多了。”
他见没有发挥的余地，转而换了针对对象，拿起林绪的卷子翻了个面，点了点他空着的最后一个题，回了讲台。
驰遇见鬼一样看着林绪：“你抓住老头小辫子了？”
林绪凉凉地扫过去：“你把脑子摇匀了再说话。”
驰遇还真听话地摇了摇头：“匀了。”
……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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