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却营便在此时醒来。
不知是被台上“柳道非”响亮的名号吵醒,还是被满堂喝彩吵醒。但他就是醒了,江却营素来有股起床气,纵使现在没有床,堪堪睡在人家的乾坤袋里,也不安分。下意识伸展四肢,便要凝起黑气向扰他清梦的人复仇。
不过此举尚未动作,便被一道温如泉水的嗓音唤回:“昭儿,做噩梦了么?”
江却营以前频频做梦。一做梦就醒不来,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被深深拉入梦境,除非有外人叫他,否则很难自己醒过来。
陷入梦里再要生生抽离出来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江却营经常犯困,却又频频噩梦,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继而他睡醒总带着一股气。
曾经脑袋一转弯,想过,如果有人在他睡醒来时,能够慰问一下,哄几句,就好了。
现在这个人来了。
江却营冷不丁被这声唤回,顿时怨气全无,变得乖乖巧巧。
他清清嗓子:“没有。我梦见您了。”
“梦到我。”柳道非语气淡淡的,不知是疑问还是陈述。江却营听不出来,见师父似乎有些好奇,正欲再说,却被台下又一阵欢呼雀跃声给打断。
“好——”
“打得好!”
他这才揉一揉眼睛,隔着袋子,眯起眼向外看。只见幕中二皮影正打得激烈,那位白衣道人招式潇洒利落,明明简略至极,却又像在炫技,不失风度。手腕翻转,剑身在灯下一颤,抖出几点寒心光影,凌厉洒脱,矫健敏捷,自带一股爽利感,毫不滞涩,倒真有几分像真剑在空气中抖动。
一套剑招使下来,对面已被打得连连败退。而那位道人呢,宝剑则在空中划出几个圈,转回手里,潇洒收回。
这一战打得天昏地暗,耍皮影的幕后者手指灵活,动作丝滑至极,一点不拖泥带水,全程观赏性极高。
一架打毕,对面弯刀掉落在地,愤恨不甘,嘴硬道:“你……你不过如此。”
皮影道人稍一挥腕,剑已入鞘,潇洒笑道:“彼此。”
他这话听上去礼貌,落在对方耳朵里却充满轻蔑意。那人立刻怒道:“你什么意思!”
皮影道人道:“阁下今日赴此会,却连我都认不出来,可见见识一般。你——”
他故意顿一顿,道:“也不过如此。”
“好!”台下立刻爆发出掌声,声如雷鸣。
“甚么大和藩高道之徒,我看,不过尔尔嘛!”
“不过是夜郎自大之辈!”
江却营也不禁心悦,随众人笑起来,鼓掌附和。
一边笑,一边听柳道非传音道:“这便是你要我来的地方?”
江却营笑道:“不错,师父可还喜欢这出戏?”
柳道非略略点头,道:“喜欢。”
“这可是师父当年流传之雅事,百姓们也都喜欢得很。”江却营笑道:“若他们知道本尊就在这里,会是什么表情?”
历经生死一遭,江却营觉得自己如今更不像话了一些,居然敢打趣师父。
但师父素来性情温和,不摆架子,必不会因这点小事责怪他。
柳道非看白幕上皮影小人翻飞,问道:“那幕后者,便是楚楚的家人?”
“是。不必着急,今日撞见此等雅事,自然要等这出戏唱完。”
柳道非低声笑一笑,应句好。
白幕上精彩还在继续,那外邦皮影不甘示弱,艰难爬起来,居然召起团伙,一时间将“柳道非”团团围住,嚣张道:“一人可敌,那我大和藩众英雄呢——”
以众斗一,无耻至极!
江却营瞧着,戏至正头,顿觉妙趣横生。
如果他没记错,这出戏原名“五珠戏狂魁”,讲的,乃是柳道非与另外四位少年英雄的出名一战——
那年,江却营约莫九岁,拜柳道非为师后,随其闯荡江湖。而碰巧赶上这出佳话流传的韵事。
这出戏的正头主人,乃是锦州节度使。
这位官员,可有些说头——此人名为秦毓言,乃是一位女子。
年少成名,被太后赏识,便先封她个郡主美誉,暂接手节度使一职,掌锦州事。曾承诺,若待她成家立业,便为她封侯爵位。
此女可大胆,听罢,便在金銮殿上扑通一声跪下来,语出惊人:“臣不需要嫁人,女子无需依附于男人!”
太后哈哈一笑,回道:“自然知道你不愿嫁,哀家也没说要你嫁,只叫你成家立业。左不过招个好婿,进来服侍你。女人家在外打拼,也需要个贤内不是?一个人,终归是太累啦。”
此番比武招亲,也便是如此。
秦毓言为官多年虽有功绩,却深居简出,不与官场人为伍,难免受人猜忌,不得朝野信服。
一个女人家,不去嫁人,跑到官场上来作什么!
秦毓言冷笑:好,本官便广开比武招亲大会,昭告天下,引天下人来战,若有人有幸能入我眼,我便纡尊降贵嫁于他!
但事实是,整场比武下来,那些人连秦毓言都打不过,丢脸至极。
一切即将落幕,却忽然窜出来一位外邦修士,言语嚣张,周身气息诡异,一看便不是善茬。
俗称来砸场子的。
柳道非与这位女子乃是旧相识,因自己声名在外,便去为好友撑一撑场子。原本看先前形式,都不必他出手,只是挂个美名去宣扬,引更多人慕名前来,图一图彩头罢了。
却没想到,真有人撞在枪口上,还狂妄至极。
便不得不杀一杀其威风。
柳道非提剑而上,潇洒迎敌,与其打得天昏地暗。那一战,可名流千古。
对方被打退,愤恨至极,便耍起流氓——召来外邦众修士,捣乱不成,便要在此会上大打出手。
这会是秦毓言办的,如今正是众矢之的,朝野上下可都等着看她出糗。若是此事闹大了,如何是好?
剑拔弩张之际,包括柳道非在内,四位美名在外的少年英才站在秦毓言身边,一为护住她,二为守住大周道门荣誉。接连亮出兵器,笑着开打。
欺身而上,坦荡迎敌。虽招式各异,却无不精彩绝伦。个个都是当世旷世奇才,年少成名,恣肆至极,哪里轮得到外邦人撒野?
此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对面败退,被打得满地找牙,说话都哆哆嗦嗦。
虽然“比武招亲”规定点到为止,但这点究竟多少,可是主人家说了算。
那些人被打倒,却皆伤在内里,并无明显外伤。外观看不见的,你却嗷嗷直叫,也忒矫情了罢?总不能拿不出一点伤,便说主人家欺负你罢?
打完实战,还有唇枪舌战要打。嘲讽得对面一无是处,狼狈至极。对方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只能抹抹鼻子灰溜溜逃走了。
——此事完胜。
此等佳事,自然迅速散播开来,在天下广为流传。涉事五人也名声大噪,更是有人把它编纂成戏文、书籍等,广为传颂。
而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皮影戏。
此时戏至末尾,却也是最鼓舞人心的地方。蛮夷被打退,连连叫唤,迎战五人收起兵器,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这出戏江却营听过许多遍,台词都已烂熟于心,已没什么好看的。方才叫停,只不过是因故去多载,再次听到前尘之事颇为感叹,略略新奇罢了。
正要叫柳道非走,忽然,幕后却传来一道稚嫩孩童音:
“阁下今无拜帖,不请自来,此为不尊;上台比试,却口出狂言,目无法纪规则,此为不礼;败后不退,召来同门,公然大闹,此为不义——”
“不尊不礼不义,却还大败于此,言语不饶,此为——”幕后孩童声一顿,随即铿锵有力道:“不知羞耻!”
“好!”
台下倏然爆发出掌声,震如雷鸣。
江却营神情复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察觉到师父也在鼓掌,并且低低笑起来。不禁脸更烧了,低下头,把头缩起来。
并无其他,只是因为——
说这话的小屁孩皮影,对应的,乃是当年的他!
此事说来话长,但总体来讲,左不过从他刚拜师的日子开始。
那时候,江却营还胆子尚小,畏惧生死鬼魅等事,便总是跟在柳道非身后。
刚拜师的日子更甚。师父随口一句“跟紧我”,他便寸步不离,跟着对方从幼时长至少年,十余个春秋。
他跟着柳道非踏遍山河,行过万水千山。
那时,柳道非也正值年轻气盛。世人都传,此人乃是道门天才,是真正的天子骄子。
这世上天才很多,但他们都叫柳道非天才。江却营跟在天才身后,沾一沾他的光,也能在天下人面前混个眼熟。
譬如方才,那“五珠戏狂魁”一事。
此戏确确实实讲的是柳道非与其余四位天之骄子的光荣事迹,但很少有人知道,此事发生时,江却营就处于最近的旁观位。
甚至身处其中。
他们五个打架,打完了,还需赢得口头气势。
但对方实在不要脸,惹得众怒。江却营当时也不过九岁,小小年纪,也胆子大得很。迤迤然站出来,执着他那柄白玉扇,将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事传出去,便是你大和藩修士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尚不如一黄口小儿,九岁孩童——实在羞矣!
所幸,那“五珠”没让他失望。自他跳出来嘲讽完对面后,便立刻有人大声附和:
“好!”
“大和藩高道,尚不如我一介九岁孩童!”
——思绪回笼。
此事时过多载,再次传入耳朵,恍如隔世。江却营当年虽狂妄,却不是这出戏的重头主角,被其余五人掩去风头。后世流传时,总连连夸赞当事五人,却鲜少有人记得他。
而如今,再看到此戏,戏中居然有自己的身影!
虽并未出现名字,但他也满足了。
原来此间万事之中,还有人记得他。有人不会忘记他。
“五珠戏狂魁”,实则有六珠。若非江却营死得太早,多年之后,他也必定会流芳百世,与柳道非等人一起,为世人称颂。
只差一点,他就能和柳道非站在一起。
掐灭煽情意,江却营发现柳道非看得入神,还掩嘴轻笑。他不禁脸烧了又烧。
——自己当年也忒傻了罢!
怎会说出此等话!
改甜了一点,多一些互动~阅读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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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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