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毅退了欧洲的机票酒店，打电话给黄玲，说自己回家，黄玲高兴不已。
他是临时起意，在网上一搜，到南城什么飞机高铁绿皮火车统统没有票了。
罗毅在家里楼下吃了碗烧腊饭，买了杯星巴克，开上车，自驾回南城。
一辆黑色奔驰GLC穿梭在北京环线，刚驶入高速没多久就开始堵车了。前面的刹车灯排成了一条红色的巨蛇，蜿蜒至没完没了的前方。
罗毅关掉音乐打开车收音机，频道一个一个地变，放的歌曲和超市里差不多：
“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恭喜你——”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财神到，财神到，好心得好报——”
这种温馨的，兴奋的，迫不及待要宣告全世界的喜悦并不适合罗毅。
他已经八年没有感受过过年的氛围了，在美国还好，在北京，越到过年他越觉得寂寞，特别痛苦的时候，会翻出偷拿来的徐元嘉的高中校服，枕在床边，算是一种卑微的慰藉。
罗毅调了半天，最终停在交通频道，听听路况。
路况无非是堵堵堵。
到了夜里，有些城市开始燃放烟花，罗毅从窗户望去，漫天的灿烂闪耀满目，把孤单和寂寞衬托得特别不堪。
罗毅很讨厌烟花，他一眼都不看，好在路堵一段，顺畅一段，罗毅把油门踩到底，奔驰快速划开，他是这场热闹里的过客。
走走停停，算上中途加油和休息的时间，一共开了二十个小时，到南城时已经是年三十的下午五点。
黄玲等在电力局宿舍楼小区门口，那样子像是吹了很久的风，罗毅降下车窗，喊道：“妈，你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回家去。”
黄玲看到罗毅高兴得合不拢嘴，“妈在这里等你，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罗毅说：“妈，你先上车，回头别吹感冒了。”
黄玲上了副驾驶，看到罗毅，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伸手摸罗毅的头发，摸他的肩膀，摸他的手臂，感叹说：“衣服还是穿少了，怎么一条围巾都不系。没事儿，妈晚上带你去买新衣服，来的正好，赶上了年夜饭。”
罗毅把车子往小区里面开，随后问道：“我爸呢？”
黄玲摆了摆手，道：“别管他，当了官了，在家里都摆起谱来。”
罗毅猜测：“生我气呢吧？”
黄玲呵呵笑，道：“昨天听说你不回来就开始摆谱，车子都往乡下开了，听说你要回来，骂骂咧咧又开回来了，待会儿回去你别管他。”
罗毅说：“那今年不回老家了。”
黄玲知道罗毅不想回去，于是说：“今天就不回了，明天得回。要是你不想去.....就呆在家里，别怕，你爸那里有我。”
罗毅调皮地说：“那行，您罩着我，我就不去了。”
黄玲用手他脑袋。
罗毅车子驶过徐元嘉家，望过去，里面亮着灯，徐元嘉应该就在里面。
二
徐家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了，徐元嘉很早之前就在电力局宿舍这里过年。
每一年都一样，吃了团圆饭看春节联欢晚会，看到十二点，等城市的烟火熄灭，徐凤会派徐元嘉守岁，然后和徐正军先上床睡觉。
第二天醒来会有一个大红包，徐元嘉这么大了照例还有，初一一天吃年三十剩下的饭菜，初二徐乐嘉回门，徐凤又会做一桌子菜，这时候随着徐元嘉两个小侄子的带来，徐家会非常热闹。
三个人，餐桌上已经摆了六道菜，徐正军和徐凤还在厨房忙活，徐凤眼尖，透过厨房窗子看到罗家楼栋前停了辆没见过的车。
“哟，罗家又买新车了，奔驰呢！”徐凤冲客厅喊：“元元，快来看看，这车多少钱呐。”
徐元嘉踱到厨房门口，说：“妈，你别管别人家的事儿成吗。”
徐凤捻起一根刚炸好的酥肉往徐元嘉嘴里送，“尝尝味道，后天你侄儿回，他们最喜欢我炸的酥肉了。”
徐元嘉躲开，“妈，你没洗手呢！”
“你这孩子，我手又不脏。”
徐元嘉透过窗子，瞥到窗外那辆黑色奔驰，心里一动，想，他回来了吗？
徐凤拿起干净筷子递给徐元嘉：“喏，你毛病真多。快尝尝，我呀多炸点，等你姐回来了，让她带到北京去。”
徐元嘉尝了味道，竖起个大拇指，方言都蹦出来了：“好吃得咧，浩浩和睿睿肯定喜欢。”
徐凤高兴地说：“那当然，外头买的哪里有自家做的用料足。这猪肉你爸五点钟去菜市场买的。”
酥肉炸了整整一大盆，徐乐嘉那头打来电话，徐凤接起：“乐乐啊，到厦门了吗？”
徐元嘉姐夫刘坤是厦门人，徐乐嘉每年过年都是在那边过的。
徐凤笑吟吟地说：“我们都好，浩浩睿睿呢？跟你一起吃饭呢吧？”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徐凤脸垮了，过了会儿挤出个笑，说：“没关系，妈知道你们工作忙。”
电话挂了，徐元嘉两父子齐刷刷看向徐凤，问：“怎么了？”
“后天不回家了，说有事儿。”徐凤抱怨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年统共就暑假的时候，带着浩浩睿睿回来了一次，哎——元元呀，你以后找老婆，就找个本地的，过年可以一家人一起过。”
话题又转到徐元嘉找女朋友的事情上。
徐正军接话：“咱们老徐家就你一根独苗苗了，我在你这个年纪，乐乐都五岁了。”
徐凤点头：“你硕士读完了，工作也稳定了，是要开始找女朋友了。徐正军，我跟你讲，你儿子还蛮抢手的，咱宿舍楼跟他做介绍的好多，之前他工作忙没顾上，我看过年这段时间正好相亲，多见几个女孩子。”
“我们单位也有人问呢，老于问了我好几次。”
徐元嘉顿觉不妙，立马道：“我去把垃圾扔了。”
说完扯着垃圾袋跑出家门，逃之夭夭。
三
电力局宿舍楼空了一半，还留了一半人，小区里满是放烟花的小孩子儿，拿着仙女棒瞎跑，大家邻里邻居互相认识，小孩儿就这么跑着，旁边也没跟着大人。
“元元呀，还是这么乖。”
和徐元嘉打招呼的老人还把他当小孩儿。
“张爷爷，新年好啊。”
“新年好。”
徐元嘉磨磨蹭蹭的到了垃圾站，丢完垃圾，转身看到罗毅迎面走来。
宿舍楼路灯不亮，罗毅也发现了徐元嘉，他停着脚步，不自然地愣了愣，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转身快步走开。
罗毅的确是想转身离开，硬生生忍住了。
徐元嘉穿了件新年外套，外面是呢料，里面是轻羽绒，他那点子年终奖，给自己爸妈还有两个小侄儿买衣服全花了。
他白，眉眼清秀，头发黑密细腻，配上中国红，显得很好看。
罗毅心脏没出息地猛地扑腾起来，眼睛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迅速收了回来。
徐元嘉先打招呼：“回来过年啦。”
罗毅“嗯”了一声。
“放假了吗？”徐元嘉没话找话。
罗毅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垃圾站，和徐元嘉擦身而过。
徐元嘉扭头，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意说：“至于吗？”
罗毅丢了垃圾，背着着徐元嘉说：“至于什么？”
徐元嘉叉着腰，生气地问：“至于什么？至于对我这么冷若冰霜的？至于把我当空气？”
罗毅发出一声冷笑，转过头来，两人不过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你？”罗毅问。
徐元嘉下意识后退一步，他皱起眉头。
罗毅冷笑一声：“怕了？”
徐元嘉没有害怕，只是不解，他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罗毅嗤笑一声，反问：“说这些有意义吗？徐元嘉，我没有去招惹你，我劝你，也不要来招惹我。”
徐元嘉反驳：“我没有要去招惹你。”
罗毅说：“那很好。我们俩个之间，也许同学聚会，逢年过节会偶遇一两次，也许慢慢的连偶遇都不会有。大家就是曾经是同学的陌生人，你数一数，你人生中有多少这样的人。没必要纠结过去发生过什么，更没必要指望将来还能当朋友。还有，你不要每次拿着一副无辜来，我看着，挺恶心的。”
冬天南城的风吹得人冷，也把徐元嘉的心吹得哇凉哇凉的。
这话说得够直白，也够清楚，清楚到徐元嘉开口再说什么就不礼貌了。
但这话也跟放屁一样，什么答案都没给到徐元嘉。
徐元嘉开始思考这段对话哪里出错了，以至于最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他是不是应该说：嘿！咱们以前可是铁哥们，怎么现在不搭理人了？
这样的方式罗毅会喜欢一点。
徐元嘉模模糊糊想起，罗毅和他刚认识那会儿，罗毅就很讨厌他的。
或许，他这种闷闷的性格实在是不讨人喜欢吧。
徐元嘉一向骄傲的头低下去，他踢着一脚地上的石子，想说几句话挽回面子，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一向是个嘴笨的书呆子。
罗毅有点心疼，别扭站在那里看着徐元嘉一点点消失在路的那头，而他又成了留在原地的那个人。
说出去的话就收不回来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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