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十点的南城还没热闹起来,街道上的车不多,街道两边种着四季常青的榕树。罗毅自己的车子在北京,回南城开的是他爸那辆被淘汰的老式丰田。他离开南城八年,对这里一切事物都感觉到熟悉和陌生。
就像这辆丰田车,罗毅小时候坐在后座,罗明达载着他满世界玩,他光闻味道都能知道哪辆车是自家的丰田,哪辆车不是。前几天他回来,罗明达把车钥匙给他,他几乎都不记得童年时光有过这样一辆车。
这次罗明达叫他回家,实则是一种试探。
而罗毅带上苏侑,就是为了断了罗明达的念想,他这辈子不可能去爱上女人了。
苏侑和他算是同学兼同事,在美国认识,毕业同收到北京一所律所的offer,只是罗毅发展快些,一年后跳槽到红圈所,而苏侑还在原来的律所。
副驾驶上的苏侑乐呵呵地说:“挺巧的,居然遇到了传说中的徐元嘉。”
“人不错,看上去就是个大好青年,温文尔雅的,性格指定好,就是带着口罩,看不清样子。”
“声音也好听,温柔冷淡。那身材绝了,宽背窄腰,脖子那一块白嫩得很。”
“还有那双手,又长又白,细腻得像个女孩子。”
苏侑喋喋不休了一路,末了才发现罗毅异常沉默,他咳了咳,好奇地问:“你知道他在那里,你还带我去?”
罗毅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苏侑说:“你妈不是告诉过你他在那里么?”
“我妈没说过。”
“那你怎么认出他来了?”
“你让我怎么说?”
白大褂从诊室匆忙走出来那一刻,罗毅的脑子里立马就冒出了徐元嘉三个字,几乎是本能地就认出来了。
罗毅觉得很挫败,太挫败,八年的时间他去忘掉一个人,他不会因为想起他而感到心痛流泪,他不想念他,他在没有他的地方生活得好好的。
罗毅觉得自己成功了。
可等徐元嘉一出现,甚至没露出脸,甚至没有说话。
罗毅便认出了他,然后对他的感情排山倒海地涌来。那些久远的东西没有因为时间消散,反而在刻意的压制下愈久弥新。
成功不过是自欺欺人。
车内沉默而尴尬,苏侑发现这事儿有点奇怪,只有事儿过了,才能云淡风轻地开玩笑,但显然,在罗毅这里,徐元嘉的事儿还没过。
苏侑清了清嗓子,说:“其实...当年的事儿也不能怪他。”
每次苏侑这么一开口,罗毅就得后悔,他就不该把高三那年的事儿告诉苏侑。
“你想啊,你高三毕业跟徐元嘉写告白信的时候,他才多大,他小你一岁,才十七。”苏侑有条不紊地分析:“一个十七岁的直男,猛不丁地被最好的朋友,括弧男括回来,告白。可不就一下子吓懵了。”
“你又说他是个好好学生,第一想法,可不就是跟家长老师说。”
“毕业了,老师找不到了,可不就是和家长说。”
苏侑也经历过出柜的过程,他劝道:“年纪小,面对这种事儿不知道怎么处理,懵里懵懂的,就没处理好。罗毅,事情过了就过了,你不是个小气的人。”
“他知道我爷爷有心脏病。”罗毅冷冷地说:“他可以拒绝我,也可以告诉我父母....但他不该把那封信给我爷爷。”
苏侑叹了口气,他知道罗毅的爷爷在那年暑假过世了。
这是这件事情的死结。
苏侑说:“那你就忘了他呗,天涯何处无帅哥,找个男人重新开始。”
罗毅不屑地说:“我早就忘了他了。”
“切,忘了他,你现在一副要死的样子?”
罗毅警告地看了苏侑一眼,强调道:“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苏侑嗤之以鼻,“你躲在处置室外听了多少?”
罗毅说:“我躲什么,单子上有二维码,我在走廊上扫码缴的费。”
苏侑说:“那你全听到了?”
罗毅面色冰冷,说:“听到了,高中同学,普通朋友,关系一般。”
苏侑感叹:“你也别往心里去。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我们这种人就像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他和你撇清关系,你更应该放下他。”
丰田开到电力局宿舍楼最近的五星级酒店,罗毅没住在家里,他带着个苏侑,真住在家里,怕刺激到黄玲。
罗毅把车停好,说:“受了伤就老实呆房间,我回家去一趟。”
苏侑说:“你还回去干嘛?”
罗毅说:“我爸妈憋了一肚子话,我不回去,他们跟谁说?”
“哦。”
“你今早露了面,任务完成了。我爸妈估计也不会再想见你。”罗毅说:“接下来是回北京,还是在南城怎么玩随你。”
苏侑“哼”了一声,“卸磨杀驴,就这么想打发我。我才不回北京呢,我这不好容易的年假,跟你出来了,你必须带着我好好在南边玩一通。”
罗毅只得说行,把苏侑打发走。
车子开到大道上,罗毅满脑子都是徐元嘉,他和徐元嘉之间的点点滴滴,被他反反复复地想了八年,如今匆匆一面,就像是一部没完结的电影,莫名放了个彩蛋出来,好像预告着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没开一会儿,罗明达电话打过来。
“你现在回家一趟。”
不是商量,是命令。
罗毅早就预料到罗明达会要他回去,“我知道,十五分钟到。”
二
罗明达其实早在市区买了别墅,但前几年风头紧,电力局几个领导相继落马,罗明达便住回了电力局老宿舍楼里。罗毅把车停在家门口,罗明达身份摆在这里,他家楼栋前的几个停车位常年空着,大家心照不宣地知道这里给罗局长家留的。
罗毅上了楼,一步一个台阶,一种无形的压抑捆住他,越往上走,他觉得空气越稀薄,胸腔难受得很。
门没有锁,罗毅推门进去,罗明达和黄玲坐在餐桌一侧,电视机没开,手机在沙发上,两人就这么枯坐着等着他。
这是罗家非常经典的一幕,罗毅小时候起,闯了祸犯了错,罗家父母就会齐刷刷地坐在一起,语重心长地对他进行教导。
“把门关上。”罗明达说。
罗毅转身把门关紧,随后坐到了罗明达和黄玲对面。
他准备好了接受审判。
黄玲起身到厨房烧水,罗毅瞥见母亲转身时眼眶一瞬间红了,等她进了厨房,果然听到吸鼻子的声音。
罗明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两个声音如同两块大石头,压在了罗毅胸腔,他内心仿佛被浓稠的浆水堵住了,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八年没回家了。”罗明达问:“这几年在外头还好吗?”
罗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刚开始到美国的时候挺苦的,英语不好,什么也学不通。后来就好了,工作也挺顺利。”
罗明达说:“既然都好,为什么不回家?”
罗毅露出个苦笑:“不是您不准我回来吗?”
罗明达讥讽说:“我不准你回,你就不回?那我还不准你喜欢男人呢,你听了吗?”
罗毅说:“爸,咱们说这个没意义。”
罗明达气愤道:“没意义,八年!八年没回来,一回来就带个男人,你什么意思?跟我炫耀?还是跟我叫嚣?”
黄玲听到罗明达起高腔,立马从厨房出来,道:“好不容易回来,你凶他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你就惯着!”罗明达吼道:“从小惯到大,你看你惯成什么样了?”
黄玲不乐意了,带着哭腔道:“怎么了,我儿怎么了?他在美国法学院的高材生,是北京的高级律师,我儿比谁都优秀!”
罗明达指着黄玲鼻子道:“他优秀,他好,那你哭什么!”
黄玲捂着嘴,呜呜呜地哭起来。
罗明达愤怒地瞪着罗毅,“你看看你把你妈都逼成什么样了?你吃了八年的抗抑郁的药,你有没有点良心?”
这是在罗毅的脑海出现过的一幕,在回南城的时候,他就猜到,再次面对父母,面临的绝对是铺天盖地的指责。
这一刻,他甚至不感觉到痛苦,他只觉得麻木。
罗毅无话可说。
“你这副样子,你让我和你妈怎么在单位做人!啊!你要我们俩怎么在罗家黄家做人!!”
罗明达“啪”地把桌子拍得震天响,重复道:“你要我们怎么做人?!!!”
罗毅低着头,耳边是黄玲压抑的哭泣和罗明达粗重的呼吸声。
如果是在十八岁时,他会反问父母:“怎么就不能做人了?你们的面子有那么重要吗?”
可他不是十八岁了。
罗明达黄玲要强且骄傲了一辈子,一个干到了电力局局长位置,一个干到了市中心医院外科主任。
他们身上唯一的污点就是罗毅。
“爸妈,对不起。”
除了这个,罗毅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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