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转青怀揣惴惴回到家,推开门,钥匙磕在玄关上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周桨鸣和虞鱼是两只吵闹的蜜蜂,在胸腔里上下乱飞。
“算了,兵来将挡。”
去给植物们浇水的浇水,需要浸盆的也一一抬去浴室浸盆,最后再将一些只需修剪的完成。
架子上摆着的几盆风雨兰茁壮。
黄转青想起厦门家里阳台上曾被她养到枯死的那几盆,明明都是按正确方式养护,却依然死亡。
一条来自国家植物园的公众号推送弹出来,她点开——并非因为昨天那个小插曲。
在厦门时黄转青就关注了这个公众号,偶尔看看科普文章。
她还有印象,小学时参加过厦门植物园举办的幼儿植物写生比赛,那幅画着巨大仙人掌的画,歪歪扭扭的,被她奶奶挂在房里收藏至今。
推送文章是介绍珙桐的迁地保育工作。
黄转青的目光如水,覆盖完所有文字,再滑向自己未注意到过的其他信息,落在了作者署名处。
作者:陈毓。
黄转青讶然!难怪昨天在保温桶标签上看到这个名字会觉得眼熟,像在哪儿见过又想不起来。现在对上了号。
她曾经就看过这位陈毓写的科普文章。
楼梯间椅子和保温桶上的标签,微信搜索出的国家植物园头像,此刻的文章署名。全都串联了起来。
奇妙,黄转青因奇妙而暂时褪色了些许关于晚上保温桶交接的紧张。
甚至想到周桨鸣本人,居然冒出了些许亲切。
荒谬。
像小时候隔着门缝偷看新搬来的邻居,结果发现是自己认识的人。
继续翻看几条过往推送,医院大厅那个拄着拐的小雅,顺着她目光的水往里游进她脑子。
梦想,为她带来悸动。
黄转青靠在沙发上。
她有梦想吗?或者说,她的梦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似乎一直缺席。
黄转青是一个成长得很正确的人。
她是有梦想的,但不是从小就有。
好奇怪,黄转青心里想,她是不是总比别人成长得慢一些呢?
在大学毕业进入社会的阶段,她才突兀长出了梦想。
世界上有很多人早早的就知道了应该要去做什么事,或者是自己擅长做什么事,那真好。
可黄转青不是。
她一路长来,只苛求自己不要做错事。
不要做父母认为的错事、老师认为的错事、别人认为的错事。
她习惯了在每一个选择的岔路口,先去丈量哪条路是正确的、安全的、不会招致非议的。
不要做错事——这个想法太过根深蒂固,让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事。
也有过要去深度挖掘自己想做什么事的时刻,但下一秒就是害怕。她隐隐有预感,自己想做的事,就会是父母眼中的错事。
于是,她努力去正确。
光滑圆润,可以拿在手里把玩。
美丽出挑,是一件拿得出手的礼品。
知心解意,一种比聪明更动人的“聪明”。
幽默,用自伤的迟钝包裹自伤的敏感。
不只是叛逆会给予人回报,对一些人而言,正确也会给人带来奖赏。
现在的这一切就是正确为黄转青带来的奖赏。
现在,坐在北京租住的小房子里。
她整个人,她的选择,她的出走,在父母眼中,已经是错误。
想到这里,黄转青心跳平稳,破釜沉舟,勇气斐然。
既然已经是个错人了,那再去做一些错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头在医院大厅里出生的,名为“梦想”的小鹿,此刻再次踩踏心头。小
鹿带着一种温柔的期待,静静地望着她。
“小鹿啊小鹿,再等等我。”
“我现在可能没有大把的时间立刻去拥抱你。但我向你约定——”
她对着窗外渐深的夜色,也对着自己那颗心,许下承诺。
“我一定会来的。你无法再被我打掉。你已经出生了。等我理顺了眼前这些琐碎,我就来牵你的手。我们一起走一条新的路。”
“再等我一会儿,好吗?很快很快。”
约定达成。
黄转青轻松许多,开始收拾沙发上堆着的衣服,房子小,不可避免又看到那个贴着蓝色标签的保温桶。
嘴角扯了一下。
周桨鸣?
爱来不来。
七点半、八点、八点半。
保温桶还在。
黄转青心里那点尴尬,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取代。
不来算了!爱来不来!
周桨鸣人没来,但消息此时来。
不是文字,是语音。点开后背景音有些嘈杂,还有不太愉快的猫叫。
“保温桶我今天就不拿了,今晚过不去。猫下午不太对劲。自动猫砂盆的APP一直报警,显示它跳进跳出十几次。”
第一段语音就到这里,周桨鸣的声音和往常不太一样,有点温柔。
黄转青也着急:“猫怎么啦?”
“我怀疑是膀胱炎。得带它去医院看看。现在正跟它搏斗呢,死活不肯进猫包。”
过了大概一分钟,又弹出一条:“跟你先说一声,免得你一直等。就这样。”
语气恢复如常。
黄转青回:“检查结果怎么样了记得要跟我说一声啊。”
手机很快又震了一下。
周桨鸣的回复很简单:“别担心。”
周桨鸣确实焦头烂额。一回家就上演人猫大战。
奶牛猫此刻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战场中心是那个万恶的猫包——一个不详的符号。代表着打针、吃药。每一次被塞进这个包都美好事!
它感觉到了主人的急切和不安,更让它确信大难临头。
“听话!进去!”周桨鸣的手臂上添了两道新鲜血痕。他试图用毛巾裹住这只此刻力大无穷的祖宗,把它往猫包里塞。
“我是带你看病,救你的命,不是害你。”
平时在急诊室面对再混乱的场面都能保持冷静的他,此刻被一只十几斤的大肥猪搞得狼狈不堪。
最后强行塞进猫包后迅速拉上拉链。
周桨鸣顾不上手臂的疼痛,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下到地下停车场,走到自己那辆蒙着厚厚一层灰的车旁。
看着这车周桨鸣自己都觉得搞笑,这车买来一年就动不了几次。
拉开车门,灰尘簌簌落下。
宠物医院的流程和人医大同小异,只是患者不会说话。
一番检查下来,确诊是膀胱炎,还好发现及时,没有完全尿闭,但需要导尿和后续住院输液消炎。
“周先生,它这种情况,建议住院观察治疗几天,我们方便随时监控排尿情况和输液。”戴着眼镜的年轻兽医宋玉和他挺熟,建议道,“您工作也忙,住院对它恢复更好。”
周桨鸣看着检查台上蔫蔫的小叮当,想到接下来几天自己的工作,确实无法保证按时给它喂药观察。
他点点头:“行,住院吧。麻烦你们了。”隔着伊丽莎白圈,揉了揉小叮当毛茸茸的脑袋,“好好治病,过几天来接你。”
走出医院,点开黄转青的微信头像,发了条信息:“检查完了,膀胱炎,得住院几天。别担心。”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挠了我好几道。”
信息刚发出去那边就秒回:“住院了?小可怜。等它出院了,我能去看看它吗?”
一连串的信息蹦出来。
周桨鸣等了几分钟,确认对面没有其他话要说。回复:“行。”
他收起手机,走进自己那辆灰头土脸的车。习惯性地想摸根烟,却发现烟盒空了。
啧了一声,调转车头,往附近一个稍大点的便利店开去。
刚停稳在路边一个空位,还没熄火,就意外看到几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路灯下,三个年轻姑娘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其中一个拄着单拐。她们似乎刚买了东西出来,站在路边不停地张望马路,手里拿着手机。
要么在等人,要么在打车。
“怎么一辆车都没有!”
“是啊,都等了十几分钟了。小雅,你腿行不行?要不进去再坐会儿?”
“没事没事。”
周桨鸣坐在车里,他本不想多事,但看着小雅打着石膏的腿就这么站着?就这么等着?
他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一个两个三个的!
还得算上黄转青。
他真搞不懂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
不对,那个虞鱼也算上。
他真搞不懂!
烦躁地薅了把头发,最终还是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心里想:我只是去买烟。
买完出来,看着那几个还在路边焦急的姑娘,叹了口气。
他脚步很轻,直接走到她们身后,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三个姑娘吓一跳,看清是面无表情的周桨鸣时,都挺惊讶。上次球场那事儿三个人都在呢。
“周医生!”小雅大大方方开口。
“嗯。”周桨鸣应了一声,下巴朝自己那辆车扬了扬,“上车吧,送你们回去。”
“啊?”三个姑娘都懵了,随即反应过来。
也都不是那扭扭捏捏的人!这大晚上的,没必要硬矫情。高高兴兴地道谢,都往车那边儿走。
其中一个姑娘朝着路边一辆看起来干净锃亮的白色轿车快步走过去,伸手就要先替小雅拉车门——显然,她压根没把那辆灰头土脸的车和周桨鸣联系在一起。
周桨鸣:“……”
他有点无语,但也理解。提高声音喊了一句:“回来。”
那姑娘拉车门的手停住,疑惑地回头。
周桨鸣拉开自己那辆出土文物的后车门,语气平淡:“这辆。”
那姑娘看着眼前这辆车,再看看周桨鸣那张冷淡的脸,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不起周医生!怪我,我没看清。”
小雅和另一个同伴笑死,赶紧过来:“谢谢周医生!麻烦您了!”
“没事,上来吧,小心腿。”
他示意小雅坐副驾,空间大些。
周桨鸣打开一点车窗,让夜风吹进来。
他车开得很稳。
其实大多数情况下,周桨鸣都这样,手上不停,但嘴上不太爱讲话。
一开始,车厢里有些沉默,只有导航的女声提示路线。
开过一个路口,等红灯的间隙。周桨鸣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随口一问:“你们排的那个话剧,讲初代女篮的,叫什么名字?”
小雅正看着窗外发呆,闻言眼睛亮了:“周医生您感兴趣啊?”
随即把这部话剧的背景故事,以及导演的创作思路和创作历程都讲了讲。语气充满自豪和热爱。
周桨鸣安静地听,目光依旧看着路,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
等小雅兴奋地讲完一段,才接了一句:“行,到时候去支持一下。”
“真的吗?需要我给您留票吗?我跟您说,我们剧团口碑很好,票还挺难抢的哦!” 小姑娘的语气里带着点剧团人的小骄傲。
周桨鸣被她这逗乐了,笑容真心实意:“挺火?那挺好。”
他是真觉得挺好。在这个话剧市场不算景气的年头,一个专注于女性题材的剧团能挺火,能靠票房养活自己,能让这些年轻的演员有底气说出票难抢,确实值得一句真诚的“挺好”。
这个女导演是厉害。
周桨鸣也没客气:“那你帮我留两张吧。回头把时间和票价发我,我把钱转你。”
他拿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递到小雅面前。
“没问题周医生!”
周桨鸣按照导航和姑娘们的指引,先把一个同伴送到,再送小雅和另一个。
她们住在一个老小区,车只能停在巷子口。
“谢谢周医生!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没事,好好养伤。”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周桨鸣才重新发动车子。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刚才的短暂热闹不复存在。
车子驶入自家小区的地库。
周桨鸣没有立刻下车。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地库里光线昏暗,寂静无声。他忽然觉得这方寸之地,这辆积满灰尘的车,还有头顶那个即将回去的家,都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
推开车门,脚步声自顾自回荡。
打开家门,迎接他的不再有那只肥猫的喵呜,没有毛茸茸的身体蹭过来撒娇。
按亮灯,灯光洒满客厅,一切如旧。但猫爬架上空荡荡的。
走到窗边,那盆土人参在视野里撞进来。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正因此而温柔,有种油画般质感。
不能再进一步,油画美在二维,若再进一步,叶片伸入现实,那还会美吗?
人对美的感知有时会让自己陷入崩溃。很难想象。
但周桨鸣此时有点崩溃。
北京城的夜景在窗外铺展,无边无际,流光溢彩。
无数的灯火,代表着无数种生活,无数未曾实现的梦想,和无数深藏心底未能宣之于口的心事。
这座城市很大。
大得能装下千万人的悲欢离合,大得能让一个人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大得让人时常感到一种无解的的孤独。
一张脸撞进周桨鸣的脑海——黄转青。
这座城市其实也很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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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座城市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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