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冬,洛国皇都刚经历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夕阳的余晖如同吝啬的画家,勉强给银装素裹的世界涂抹上最后一层稀薄的、近乎悲壮的金色,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衬得天地间愈发清寒寂寥。
沈清辞裹着一件不带任何纹饰的素白狐裘,风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清丽却略显苍白的脸。她独自一人,踩着脚下新落的、尚未被践踏过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丞相府后巷僻静的街道上。
“咯吱……咯吱……”
积雪被挤压发出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几乎成了她世界中唯一的韵律。她需要这寒冷,需要这寂静,需要这独处的片刻,来梳理脑海中依旧混乱的丝线,来压抑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恐慌与茫然。
恒都派大选像一道催命符,悬在不久的将来。黎云琛这个名字,则像是一个冰冷的符号,代表着一段她必须亲手推动的、通往黑暗的旅程。她该如何自然地接近他?该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扮演好那个因“爱慕江束”而“嫉恨顾摇情”、进而被黎云琛厌恶的乐笙?
每一步都需算计,每一句话都可能埋下祸根。光是想想,就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的疲惫。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方一处背风的墙角,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那里,积雪堆叠得尤其厚实,几乎与墙根融为一体。而在那一片刺目的白与墙壁斑驳的灰暗之间,蜷缩着一个更加暗沉的身影。
那是一个乞丐。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身上的衣物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材质,只是一堆破烂的布条,勉强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根本无法抵御这酷寒。裸露在外的脚踝、手腕和部分胸膛,皮肤是骇人的青紫色,布满了冻疮和裂口,有些地方甚至凝着暗红的血痂。他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被遗弃的、奄奄一息的小兽,几乎没有了声息,唯有口鼻间呼出的、极其微弱的白气,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属于乐笙的记忆碎片浮现——那是被家族师长谆谆教导的准则:“修行之人,当时刻谨守本心,摒弃无谓尘缘与怜悯。众生皆苦,各有其命,过度干涉,反易沾染因果,于道心无益。”
冰冷,理智,高高在上。
然而,属于沈清辞的灵魂却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噪、反抗着。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即将冻毙的少年!那所谓的“道心”,难道就是要她对眼前的生死视而不见吗?
两种观念在她脑中激烈交锋。理智的弦绷紧,警告她不要节外生枝,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危险。可那双属于少年的、即便在昏迷无意识中,依旧因极致的寒冷而微微痉挛的手指,却像带着倒钩的芒刺,扎进了她的眼里,也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站在原地,雪花飘落在她的狐裘风帽上,寒意似乎要渗透进去。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最终,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抬步,朝着那个角落走了过去。
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在少年面前蹲下身,离得近了,那股混合着污垢、冰雪和一丝若有若无腐烂气息的味道更加清晰,冲入鼻腔,让她胃里一阵不适。但她没有立刻退开。
她看着他脏污不堪、被乱发遮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稚嫩的轮廓。她沉默地从自己温暖的狐裘内袋里,取出了几块带着她体温的碎银子。那是在这个世界,乐笙拥有的、最不起眼的货币。
她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轻轻掰开少年那紧紧蜷缩、冻得如同冰块般的手,将碎银子塞了进去。他的手掌冰冷粗糙,硌得她指尖微痛。
“去买点热的吃食,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吧。”她的声音透过风帽传出,带着乐笙特有的清冷音质,语调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项仪式,也像是急于摆脱这种让她不适的情绪,立刻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步伐甚至比来时更快了几分,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就这样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各人有各人的命。
她几乎是强迫自己将那个蜷缩的身影从脑海中驱散,重新思考起关于大选、关于黎云琛的难题。
然而,命运似乎执意要将她与那个角落联系起来。
走出不过百米,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拢一拢被风吹散的鬓发,却摸了个空。心头猛地一跳——母亲(乐笙的生母)留给乐笙的那支素银簪子,上面还嵌着一小颗温润的养魂玉,不见了!
那是乐笙极为珍视的遗物,也是她此刻身为“乐笙”必须重视的东西。很可能是刚才蹲下时,不慎从发间滑落了。
没有过多犹豫,她立刻折返,沿着来路细细寻找。
就在快要接近那个角落时,一阵压抑的、混杂着污言秽语的喧闹声传入耳中。沈清辞心头一紧,加快了脚步。
拐过墙角,她看到的景象让她的血液几乎瞬间冷凝!
刚才那几个被她驱散的地痞去而复返,而且人数似乎还多了两个!他们正围着那个已经苏醒过来的少年,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少年依旧死死蜷缩着,用背脊和手臂承受着大部分打击,他怀中紧紧攥着的,正是她刚才给的碎银子。他一声不吭,只有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偶尔泄露出的、被强行咽回去的闷哼。
“小杂种!敢占爷爷们的地盘!”
“把钱交出来!不然打死你!”
……
怒火,毫无预兆地、猛烈地窜上沈清辞的心头!那是一种纯粹的、对被欺凌的弱者的愤怒,对恃强凌卑劣行径的厌恶!
“住手!”这一声清叱,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冰冷,更加锐利,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威势。
那几个地痞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喝得一怔,回头看见去而复返的沈清辞。见她依旧孤身一人,衣着不俗,容貌虽被风帽遮掩大半,但气质非凡,几人脸上先是掠过一丝忌惮,随即又被贪婪和欺软怕硬的本性取代,露出不怀好意的猥琐笑容。
“哟,小娘子,还想管闲事?”
……
沈清辞没有与他们废话。乐笙这具身体自幼为修仙打下的根基此刻发挥了作用。虽然灵力微薄,无法施展像样的法术,但强健的体魄和家族传授的、用于防身的精妙拳脚功夫还在。
她身形一动,如同穿花拂柳,动作快准狠!
“砰!”一拳击中一个试图伸手抓她手腕的地痞的腋下,那人顿时惨叫着半边身子酸麻倒地。
“咔嚓!”一脚侧踢,精准地踹在另一人小腿胫骨上,清晰的骨裂声让人牙酸。
……
她出手毫无保留,招招朝着人体最吃痛、最脆弱的地方而去。不过几个呼吸间,这几个只会欺压弱小的乌合之众便已躺倒在地,哀嚎不止,连滚带爬地逃走了,留下几句色厉内荏的狠话消散在风中。
沈清辞微微喘息着,胸口因愤怒和刚才的打斗而起伏。她看了一眼地上更加狼狈、几乎只剩下半条命的少年,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了一个无奈的结。
他伤得更重了,嘴角破裂溢血,额角也肿起一大块青紫。放在这里,他绝对活不过今夜。
“我送你去医馆。”她再次走上前,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她弯下腰,伸手想去扶他。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少年冰冷手臂的刹那——
异变陡生!
或许是她的靠近引发了少年极致的紧张,或许是他体内的伤势终于冲破了某种平衡,一股极其阴寒、却又异常精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诱惑力的气息,猛地从他体内泄露出来!那感觉,就像是在极北冰原上,突然发现了一口汩汩涌出的、散发着月华般清冷光辉的灵泉,冰冷,却纯粹得令人心悸,仿佛能勾起修行者体内灵力本能的渴望与……贪婪!
沈清辞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一段隐藏在乐笙记忆深处、关于某种特殊体质的描述,如同被闪电照亮,清晰地浮现出来——
玄阴之体!
天生的极品炉鼎!其气血乃至元阴/元阳,对许多修士,尤其是修炼阴寒属性功法或陷入瓶颈者,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是移动的“天材地宝”,也是招灾惹祸的根源!
几乎就在这股气息泄露的同一瞬间!
“咻!”“咻!”
几道隐晦却强大的神识,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猎豹,从不远处巷口的阴影里、以及更远的阁楼上,瞬间扫了过来!那目光中蕴含的,不再是地痞流氓的猥琐,而是属于修行者的、**裸的审视与贪婪!
糟了!被盯上了!
沈清辞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疯狂运转!
不能让他被带走!否则他必死无疑!也会给自己带来天大的麻烦!
电光火石之间,她做出了决断!来不及思考后果,她猛地将自己的右手食指塞入唇中,贝齿用力一合!
尖锐的痛感传来,温热的血珠瞬间涌出。
她以染血的指尖为笔,以自身那微薄得可怜、却属于乐笙纯净灵根的灵力为墨,迅疾无比地在少年周身虚空划动!一个简易却玄奥的、散发着淡淡红光的敛息符印瞬间成型,如同一个无形的罩子,将少年连同那股诱人的玄阴气息牢牢笼罩、掩盖!
那股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顿时如同被掐断了源头,迅速减弱,几近于无。
做完这一切,沈清辞一把将惊骇欲绝、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的少年拽到自己身后,用自己并不算高大的身躯挡在他前面。她挺直脊梁,猛地抬首,风帽滑落些许,露出她清冷绝丽却布满寒霜的脸庞,以及那双此刻锐利如剑的眼眸,直直迎上那几道不怀好意的神识来源方向。
她的声音如同这冬日里最冷的冰凌,撞击在寂静的街道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警告:
“看什么看?!此乃我的男宠,不知何处得罪了几位?”
“男宠”二字出口的瞬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少年身体猛地一僵。
那几道神识的主人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更摸不清她的底细——能随手拿出银子,身手不凡,又能以自身精血如此迅速地施展敛息之法(尽管在他们看来可能粗浅),绝非普通人家。尤其是她此刻展露出的、那种属于上位世家女的冰冷与强势,让他们心生忌惮。
沉默的对峙持续了几息。最终,那几道神识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隐匿不见。危机,暂时解除。
沈清辞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弛,后背竟已惊出一层冷汗。指尖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他依旧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那双从乱发间隙露出来的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此刻却盛满了滔天的恐惧、茫然,还有一丝……仿佛等待最终审判般的绝望。
沈清辞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调料铺。救他?无疑是惹上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他那体质就是个定时炸弹。不救?将他弃于此地,与亲手杀他何异?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而且……一个不在原书剧情中的“变数”,一个身负特殊体质的“意外”,会不会……给她这条看似注定悲剧的道路,带来一丝微弱的、不同的可能?
各种念头在她脑中激烈碰撞。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地上的雪花似乎都要再次凝结。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猛地抬起头,脏污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得惊人。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和卑微:“没……没有名字。我是孤儿,从小……就这样乞讨……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像无根的浮萍,随风飘荡,自生自灭。
沈清辞看着他眼中那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光,听着他话语中浸透的苦难,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既如此,你便叫洛之然吧。”
“洛水之畔,安然此生。”
“可愿随我前往恒都派,寻一条出路?”
少年,不,洛之然彻底怔住了。他呆呆地望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话。几秒之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难以置信、震惊、狂喜、以及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卑微感激,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了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冲破污浊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他用力地、拼命地点头,喉咙哽咽着,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愿……愿意!谢谢……谢谢小姐!之然……之然愿追随小姐!做牛做马……”
沈清辞看着他,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这个陌生世界的命运轨迹,已经因为这一念之间的不忍,悄然偏离了既定的“剧本”。
前方,是莫测的仙门大选,是冰冷的任务目标黎云琛。
身边,是多了一个身怀秘密、需要庇护的洛之然。
她的前路,注定充满了更多的未知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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