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小小的药馆里不紧不慢地流淌，如同檐下滴落的雨水。自断情崖那日后，章辙便以一种近乎幽灵的方式存在于傅明钰的生活中。他也不提离开，也极少开口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在药馆角落那张最不显眼的竹椅上，或是倚在门边，目光空茫地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巷。
他像一尊蒙尘的玉雕，俊美依旧，却失去了所有生气。傅明钰熬的药，他起初抗拒，后来在傅明钰近乎漠然的坚持（以及偶尔隐含威胁的眼神）下，也会机械地喝掉。身体表面的虚弱在高热退去后有所缓解，但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死寂，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傅明钰对此视若无睹，就让章辙一直待在他身边，放在眼皮底下总比放他到处乱跑要来的好点。他依旧每日开门营业，接待零星几个来看头疼脑热的街坊邻居，熟练地抓药、收钱，脸上挂着温和却疏离的“付二”式笑容。空闲时，他便背着药篓上山采药，脚步沉稳，眼神锐利，仔细搜寻着有用的草药，同时也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收集着关于“济世堂”那位传奇女医——赵苒的信息碎片。
她的行踪规律，她常去的地方，她身边护卫的配置，她最近似乎在为什么疑难杂症焦头烂额……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傅明钰不动声色地一一拾起，在脑中串成清晰的脉络。他也在查阅古籍，尝试寻找“断肠散”的蛛丝马迹，但进展缓慢。章辙体内的毒，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章辙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看着“付二”忙碌、采药、偶尔对着某本破旧的医书皱眉沉思。他当然不信这个满身疑点的男人只是个普通采药人。那日在断情崖下药的手段，绝非寻常山野村夫所有。但他懒得去探究。他的世界已经崩塌，外面的一切喧嚣、算计、秘密，都与他无关。他留在这里，或许只是因为这具残破的身体暂时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等待终结的角落。又或许，是那碗碗苦涩的汤药里，还残存着一点点麻痹痛苦的效用。
两人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一个心知肚明却漠不关心，一个处心积虑却耐心蛰伏。
直到这一天。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药柜上，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草药香。章辙照例蜷在角落的阴影里，闭目假寐。傅明钰则在柜台后，慢条斯理地碾磨着一种气味辛辣的根茎。
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街的宁静，最终停在了药馆门外。
傅明钰手中的药杵微微一顿，眼皮抬起，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口。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做工极其考究的云履，接着是月白色绣着淡雅兰草的裙裾。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姿窈窕，面容清丽温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仿佛蕴含着勃勃生机，与这简陋的药铺格格不入。她身后跟着一个面容冷肃、气息沉稳的佩剑侍女，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店内。
角落阴影里的章辙，在女子踏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更深地缩进了阴影里，仿佛要融入墙壁。
傅明钰心中了然，面上却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局促，连忙放下药杵，从柜台后绕出来，微微躬身，脸上堆起“付二”那种老实巴交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这位…小姐？您…您是抓药还是问诊？小店粗陋，恐污了贵人眼。”
赵苒的目光在小小的药铺里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傅明钰身上，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掌柜的，叨扰了。我听闻，你这里…藏有一味‘七星伴月草’？”
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石，落在傅明钰耳中，却如同惊雷！
七星伴月草！
这正是他这具身体原主压箱底的家传之宝！据传有续筋接骨、调和阴阳的奇效，极为罕见。他接手后，也只在原主记忆深处得知其存在，连实物都未曾见过，一直锁在药柜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赵苒是如何得知？还如此精准地找上门来？
傅明钰的心跳骤然加速，但脸上那“付二”式的惶恐笑容却丝毫未变，反而更添了几分茫然和不安：“七…七星伴月草？小姐，您…您怕是听岔了吧？小老儿就是个采点寻常草药糊口的，哪里会有这等稀罕物？听都没听说过啊！”他搓着手，眼神躲闪，将一个被贵人问懵、生怕惹祸上身的小人物演得惟妙惟肖。
赵苒秀眉微蹙，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身后的侍女上前一步，语气冷硬：“我家小姐既已寻来，自然是得了确切消息。掌柜的，莫要藏私，此物对我家小姐极为重要。只要肯割爱，价钱好说。”她语气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傅明钰心中冷笑。威逼利诱？果然是大人物做派。他面上却更显慌乱，连连摆手：“哎哟，这位姐姐，小的真不是藏私！是真没有！您看我这小店，像是藏得住宝贝的地儿吗？”他指着四周简陋的陈设，满脸苦相。
赵苒抬手止住了侍女，目光再次落在傅明钰脸上，带着医者特有的敏锐：“掌柜的，我知此物珍贵，轻易不肯示人。但医者父母心，我急需此物救人一命，乃是至亲之人危在旦夕。还望掌柜的体恤，若能成全，赵苒感激不尽，必有厚报。”她言辞恳切，眼中流露出真切的焦急和担忧。
赵苒！她果然自报了家门！
而且，是为了救“至亲之人”？是慕政？还是另有其人？
傅明钰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如同精密的算盘珠飞速碰撞。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家传之宝肯定保不住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赵苒亲自上门，背后还有慕政的势力，不给？小命难保，更遑论后续计划。
但绝不能白给！
傅明钰脸上的惶恐和茫然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挣扎、犹豫，最终化为决然的复杂神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对着赵苒深深作了一揖：“原…原来是济世堂的赵神医！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他直起身，脸上带着一种被识破秘密又不得不坦白的无奈和沉重：“神医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唉，实不相瞒，那‘七星伴月草’…祖上确实传下一株，乃是我付家压箱底的命根子…”他声音低沉，带着不舍。
赵苒眼中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果真？！掌柜的，请务必……”
“神医莫急！”傅明钰打断她，脸上露出商人特有的、混杂着肉痛与算计的精明，“此物是祖传至宝，价值连城，更是我付家几代人的念想。神医要它救命，乃是天大善事，按理说…唉！”他重重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只是…小老儿斗胆，金银财帛，非我所愿。”
“哦？”赵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那掌柜的想要什么？”
傅明钰再次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异常清晰坚定：“小老儿祖上也曾行医，奈何家道中落，到我这一代，只剩这点微末伎俩，守着这方寸小店，实在愧对先祖。如今神医需要宝药，付二不敢藏私，甘愿献上！”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赵苒：“只求神医一件事！付二别无所长，唯对草药辨识、炮制稍有心得。恳请神医开恩，允我在济世堂内，做个打杂、整理药材的学徒！不求工钱，只求能有个机会，在神医座下，重新拾起祖业，学些济世救人的真本事，他日也好告慰先祖之灵！此愿若成，宝药双手奉上，绝无二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角落阴影里，章辙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微微睁开眼，冰冷的视线穿过昏暗，落在那个躬身作揖、姿态卑微却字字铿锵的“付二”身上，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赵苒也愣住了。她想过对方会狮子大开口索要天价，或是提出其他物质要求，却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平凡甚至有些市侩的药铺掌柜，提出的竟是这样一个要求——一个进入济世堂，接近她身边的机会！
济世堂是什么地方？是她赵苒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她与慕政势力的重要交集点之一。让一个来历不明、身怀异宝的人进入其中？
侍女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姐，此人来历不明，恐有……”
赵苒抬手，再次制止了她。她清澈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定在傅明钰身上，试图看穿他眼底深处的真实意图。是真心求学？还是另有所图？
傅明钰维持着躬身的姿势，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刻意逼出来的），显得紧张又无比恳切。他赌的就是赵苒的“医者仁心”和此刻救人的急切！赌她无法拒绝一个“重拾祖业、济世救人”的“崇高”请求！同时，这个要求看似卑微，实则直指核心——进入济世堂，就等于获得了接近她、观察她、甚至影响她的最佳平台！
时间一点点流逝，药铺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的声音。
终于，赵苒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付掌柜，济世堂并非寻常药铺，规矩森严。学徒之位，也需考核品性能力，并非儿戏。”
傅明钰心中一定，知道有门！他连忙道：“神医明鉴！付二不敢奢望一步登天！只求一个入门的机会！是打是骂，是考是验，付二绝无怨言！只求…只求神医能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他语气中的卑微、渴望与孤注一掷，演绎得淋漓尽致。
赵苒看着他，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沉默身影（章辙的存在感太强，她无法忽视），最终，目光落回傅明钰脸上。救人如救火，宝药近在眼前，而对方的要求，虽然突兀，却似乎…并无直接恶意？一个学徒的位置，在她眼皮子底下，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好。”赵苒的声音带着一丝决断，“宝药给我。三日后辰时，你到济世堂后门，自会有人带你进去。能否留下，看你自己的本事。”她没有提任何关于章辙的话，仿佛那个角落里的影子根本不存在。
“多谢神医！多谢神医大恩！”傅明钰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感激（依旧是演的），连忙转身，极其郑重地从药柜最深处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散发着幽幽寒气的玉盒。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给赵苒。
赵苒接过玉盒，入手冰凉。她打开一条缝隙，一股奇异而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闻之令人精神一振。她眼中露出满意之色，迅速合上，递给身后的侍女收好。
“记住，三日后，辰时。”赵苒最后看了傅明钰一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角落的阴影，然后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侍女，如同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马蹄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药铺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傅明钰脸上的惊喜和卑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和眼底深处跳跃的、名为野心的火焰。他缓缓直起身，走到门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成了！济世堂的大门，为他敞开了第一道缝隙！
他转身，目光投向角落的阴影。章辙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讥诮、了然，还有一丝更深的、仿佛看透一切的冰冷。
“付二？”章辙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好名字。”
傅明钰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被拆穿的窘迫，反而露出一抹极淡的、属于真正傅明钰的、带着算计和掌控的微笑。
“名字而已，方便行事。”他走到章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药’，很快就能续上了。在我拿到济世堂的‘真本事’之前，你最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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