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巍巍,尚未入内,便闻丝竹声顺阶而下,悠扬清雅,间以黄钟大吕填补雄浑。宫人脚步轻捷,酒菜络绎不绝,呈至次第排开的两列桌案前,香炉袅袅生烟,犹胜席间酒菜香气。
宗亲与百官依次就座,顺安帝携陈太后、皇后坐御台上,见宁轩樾入殿,微抬粗眉,“噢?璟珵何时从江南回来了?”
神色各异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宁轩樾身上。
蒋中济虽迅速被禁军带走关押,但大衍的登闻鼓十余年不曾响过,鼓声一朝再起,明里暗里的流言蜚语若长蛇出洞,随朔风传遍全城。
宁轩樾恍若不觉,大剌剌穿过阔大殿宇,行礼入席,转向顺安帝回道:“突然一个人过年觉得冷清,便回来了。”
再不亲近,总归顶着同一个“宁”姓,何况当着群臣的面,更是彰显天家和睦的时候,顺安帝颔首不予置评。
倒是陈太后打量着齐洺格,微笑道:“许久不见端王妃,听闻你在兰恩寺清修,令哀家颇为神往。”
齐洺格忙道:“兰恩寺清净,又逢远游行僧到此,臣妾虽愚钝不开悟,但日日听方丈讲经,自觉颇为受教。”
太后笑容加深几分,“既如此,倒让哀家的不情之请不好说出口了。”
齐洺格嘴角挽起梨花般的笑,“母后这就说得生分了,您但说便是。”
陈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未经掩饰的意外。
她微抿双唇,随即展颜道:“哀家对佛法教义有些兴趣,再者端王此前不在永平,本想邀你入宫陪我诵经,正好彼此好做个伴,不过如今这么一看……”
高阔殿宇中,霓裳舒卷雍容琴瑟,悠然盘绕于殿顶之下。赴宴诸人看似安然饮酒赏乐,注意力却都聚在大殿最深处的交谈上。
被提及的端王浑如未闻,举杯让侍女满上美酒,顺势勾了下侍女的手心。
齐洺格没匀他半个眼神,含笑答道:“难得母后抬爱,臣妾当然是情愿的。”
太后往她身旁扫了一眼,身子微微倾向齐洺格,“那改日传你进宫,你可不许推辞,在场诸位都是见证。”
“自然如此。”齐洺格歪头弯弯眼,扬杯一饮而尽,“以茶为誓。”
太后不禁随她浅笑出声。
陈太后十七入宫,接替病逝的长姐为后,宫墙中花开花落五十载,四时光景都凋敝作相似的面目。人来人去,鬼胎常见,真心难得,乍见未被作践的性情,不论是真是假,总归是意外之喜。
陈翦紧挨御台就坐。他浸淫朝中多年,一听便察觉太后语气的变化,眸色一冷。
事情走向有些偏离他的预谋。
他扭身举杯,嘴上淡淡道:“既如此,不如共敬太后一杯,祝太后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他位高权重,又是当朝国舅,此话一出,众人岂有不跟从的道理,歌功颂德声此起彼伏,霎时搅散太后与齐洺格之间隐约的亲近。
齐洺格陪着又喝了一杯,适时退后数寸,半身落在宁轩樾身侧阴影中。随侍的谢执跪坐在二人身后,面前又叠上一层阴影。
衍朝皇家子嗣稀廖,但终归远近亲疏有别,众人表面言笑晏晏,谈笑的却都是细枝末节的寒暄——何况顺安帝上位始末至今历历在目,谨小慎微的皇亲们唯恐一时不察,招致杀身之祸。
当年顺安帝宁宣弈只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在朝中毫无存在感。然而先帝人虽无能,命却很长,临近花甲之年,硬生生把昭文太子熬死了,自己也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
一潭死水的朝局顿时暗流涌动。
先帝膝下四子,昭文太子病逝时无子,秦王暴戾,宁宣弈与太子一母所出,却自小不受喜爱,唯有年少的端王最得圣眷,奈何命中带煞,常年在兰恩寺“礼佛”。
先帝一纸密诏召端王回朝,陈党嗅到了山雨欲来的腥气。
宁宣弈再没有存在感,总归是陈后亲生的儿子,还娶了陈氏女为妻。陈衮当机立断,赶在景和帝驾崩前推宁宣弈上位,顺带塞给他一套登基大礼包——管理后宫的陈皇后和辅佐前朝的陈翦。
这位匆匆登基的天子在登基大典上恭顺温和,同他平庸无能的父亲如出一辙。
改元不过数月,秦王谋反,顺安帝不经意地提出御驾亲征。他继承了景和帝的儒雅,仪容丰伟,并不强硬的态度削减了陈党的戒心。
谁也没料到,他蛰伏数十年仿佛只为这蓄势待发的一击。
无人在意的岁月里,宁宣弈监理过刑狱,从军上过战场,随刺史巡察过地方……他在默默无闻处用力咀嚼每一段经历,并在备受冷落时独自反刍。
他的杀伐果断在这场战役中牛刀小试,反而是陈家派遣的将领被秦王“意外”俘虏,惨遭凌迟——但这也是秦王走向败局前的最后一次挣扎。
很快他的宫殿被大军破门而入,他在这里自封为天子,也在这里痛哭流涕跪求皇兄免他一死。
顺安帝把他和陈家将领的尸块放在同一架马车中,带回了永平城。已至深秋,但尸块难免在慢吞吞班师回朝的路上腐坏,散发出令人恶寒的尸臭。
“宅心仁厚”的顺安帝的确没有处死秦王,而是将他关在自己的王府中,但如何处置已没有太大分别,因为秦王已经疯了。
顺安帝贴心地将尸块护送至陈氏祖坟安葬,并亲自将他的佩剑送至陈府,落了两滴泪。
他头一次站直俯视陈翦,因此陈翦也头一次看清这位天子眼中的精光。
“节哀。”顺安帝堪称温和地说。
借此一战,顺安帝在军中的威望大增,此后谢氏守北疆,陇西崔氏派子侄后生入文苑,变相充当质子,四境兵权渐渐剥离陈党之手,直到两年前陈翦平定雁门一役,才重新手握兵权。
即便如此,即便顺安帝已不再年富力强,但他眼中寒光犹在,疑心日重,谁也不曾忘记那年瑟瑟秋风中的腐臭与哭号。
宫宴冗长拖沓,众人困的困醉的醉,放在往年,光靠宁琰拽着宁轩樾谈笑对饮能撑起半边热闹,这回他却老老实实待在自己案后,神色有些恹恹。
顺安帝始向来认为长子宁琰酷肖自己,对他疼爱有加,见状温声道:“这些天京城大小琐事都交由你,阿琰可是累着了?”
宁琰尚未答话,一旁的太子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可不是么,登闻鼓都响了,告的还是咱们的好皇叔,可不把皇兄愁死了。”
席间的昏昏欲睡都暗搓搓散了个干净。
陈皇后一如既往地木讷淡漠,垂眼抿了口茶,仿佛对席间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顺安帝皱了下眉,本不欲破坏宫宴的气氛,但话赶话说到这里,只得象征性地转向宁轩樾道:“此事朕略有耳闻。这种陈年旧事,怎么忽然被人翻出来,还传说与你有瓜葛?”
他不为何,陈翦却私下有猜测。前几日他得知谢执未死,正打算以此做做文章,没想到只差半日就被蒋中济搅局——但令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倘若此事因宁轩樾而起,他何必把自己坑进去?
陈翦表面放松地抿着酒,静观其变。
太子见自己方才所言未受劝阻,又呵了一声,“财、权、兵,总归逃不出这三者之一喽。”
“住嘴!”顺安帝语气严厉,脸色并未变,“璟珵,朕想先听听你的说法。”
这就来了。
宁轩樾自然不会没料到有这一出。
他勉强答应谢执在宫宴后伺机向顺安帝陈情,因此整晚都在盘算如何为其铺垫,恨不得将每种对话走向都盘算得天衣无缝。
正要开口,忽然身侧一凉。
他的直觉快于思考,登时如冷水灌顶,刷地凉透到心底。
只见端王身后影子般的亲卫忽然起身出席,直直跪在歌舞未休的舞女前方,抬头露出他始终隐没在暗中的面目。
霎时间寂然无声。
舞女的水袖自席首卷至席尾,细碎的杯盏相击与交头接耳渐次湮没,唯余战战兢兢的歌舞声飞荡不休。
酒液晃出顺安帝手中的酒盅,绸巾上的深色水渍无声漫开,点点滴滴落到他腿上。
“退下,都退下!”
歌舞顿收。舞女乐师与一干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在死寂中胆战心惊地退场,留下那抹单薄的背影伫立于大殿之中。
顺安帝死死盯着面前陌生中透出熟悉的脸。
真是像极了谢岱……可谢家明明反了、明明死了!他如果是谢岱的儿子,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从端王身后出现?!
殿中的宗亲与文武百官见御台之上的顺安帝脸色大变,一时间惊骇莫名。
从他们的角度看不清殿前人的正脸,只见他背影如刺入旷野的断刀,清癯中灌注了一把疾风劲草的坚韧,稳稳镇住了高阔的空间。
短暂的混乱渐歇,一个清亮沉稳的声音越众而出。
“臣谢执,有愧君恩,不孚军令,今日回朝请罪。我奉命送朔北虎符与战报回朝,力有未逮,乃我一人德不配位之过,但谢氏一门忠心耿耿,率三千鸦杀军苦战三月,个中血泪皆在此战报中——
“——还望陛下,为谢氏沉冤昭雪!”
“当啷”。
陈翦面前的酒杯猝然翻倒,骨碌碌滚至谢执脚边。
这一声如同星火燎原,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微调了一下宫宴发生的日子,顺带调了前几章提到的宫宴时间,不影响情节~
掐指一算,这两周水耳居然得参加十几个秋招笔面试,这周末从早考到晚[爆哭](倒地)
希望大家都可以拥有完整且愉快的周末[让我康康]
好消息是下一章还是可以25号晚9:30见,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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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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