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我住嘴!”顺安帝厉声怒斥。
文武百官登时噤声。顺安帝胸口剧烈起伏,不耐烦地一挥手,“谢执,你说!”
谢执手捧兵符与战报,不卑不亢地直身跪于殿前。
“两年前,将军奉靖戎令,交还虎符左符,不料浑勒随即骚扰边境,频频入侵。起初仅靠鸦杀军尚可抵御,但如此反复,军力难免消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浑勒忽然大举进犯北疆。”
他隐晦地瞟了陈翦一眼,仓促中想到疑点重重的扬州铸冶场,思绪飞转,隐去了军械与粮马的蹊跷。
“将军当即送战报回京,请兵符与援军,一面率鸦杀军迎敌。不料援军久等不至,连发十余封战报皆无音信,而周边将士……多有顾虑,不便擅自出兵。
“将军麾下仅数千军马,如何抵挡粮草充足的十万浑勒铁骑?只得被迫退据雁门关。”
谢执委婉带过靖戎令对周边将帅的掣肘,当时战况之惨烈更是言简意赅,但他所言字字泣血,随便摘出一句略作联想,便令在场诸人肝胆俱裂。
“军中辎重匮乏,加之将军护送关外四郡百姓入关,能一路随军者虽不多,抵不过雁门关内物资有限。浑勒此战举全族之力围攻,关内粮草告罄,到最后,百姓甚至易子而食……”
谢执低低咳嗽两声,拙劣掩饰过喉头哽塞,“不知为何,三个月来送出的战报始终杳无音讯。将军别无他法,这才派我亲自携虎符与战报回朝。”
他惨然一笑,“臣后来才听闻朝中战报,竟称将军佯装怯战,意图率兵南下谋反——皇上,容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将军要反,何必在雁门关据守不退,以致满门至今尸骨无存?”
殿中诸人已然顾不得肃静,窃窃私语潮涨潮落,窸窣不休。
列坐百官中的江淮澍闻言一晃神,“此话竟与那日璟珵所言不谋而合……”
顺安帝越听面色越是阴沉,“谢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执高举手中虎符,铿锵道:“臣所言句句属实!臣一人死不足惜,但数千忠臣良将平白蒙冤,臣实在问心有愧,夙夜难安!”
宁琰心热性急,已听得热血沸腾,唰地大步上前接过兵符与战报,转呈给顺安帝。
虎符幽冷含光,侧面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残血仿佛渗进精铁内部,哪怕相隔数丈,仍觉铺面而来的森冷。
谢执垂下手,静静跪坐在御台前,看顺安帝揭开那封染血泛黄的战报。
干涸的血迹几乎浸透了整张纸页,大片褐色好像能把面前清癯的躯体抽干。宁轩樾口中牙快咬碎,仍难以维持摇摇欲坠的冷静。
一只手借着几案遮挡轻轻按住他膝头。
是齐洺格。
殿中唯二与谢执有不可言说的交集的人,此刻达成了一种微妙却悲哀的默契。
宁轩樾浑身一颤,狠狠拔回目光。
好在众人的目光都锁在谢执身上,并未留意他们的小动作。
顺安帝迅速扫了一眼战报,放到一边,居高临下问道:“旁的姑且不论,既然你还活着,又何必至今才露面?假死蛰伏两年,你最好给朕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谢执张了张嘴,又沉默了一瞬。
顺安帝立刻眯起双眼,眼中审视与威慑意味陡涨。
谢执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心知难绕过这一遭,只得轻声开口道:“臣并非假死,而是受伤未愈。”
顺安帝只哼出一个音节,“哦?”
谢执深吸一口气,“我趁夜杀出雁门关奔赴永平,本已过城外菩提山脚,不料被一伙贼人伏击,一路围堵至崖边。”
顺安帝冷笑,“你能杀出雁门关,却会被一伙贼人截住?永平城外何时有如此嚣张的流寇了?”
“臣武功虽不比父兄,但放在平时,区区十余贼匪的确不足为惧,可……”
谢执顿了一下。
他着实不情愿当众自揭伤疤卖惨,更别提殿中多少双眼睛齐刷刷聚在他身上。然而眼下局势一步错步步错,他唯恐再招致怀疑,索性心一横,拉开衣襟,露出贯穿左肩的狰狞伤疤。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就连素来漠然的陈皇后都嘴唇一颤,下意识埋下头。
谢执强压内心的不适,继续平铺直叙道:“突围时臣被蛮族流矢所伤,所幸箭镞卡在肩头、堵住血流,这才保全策马回京的力气。”
顺安帝自鼻腔沉沉呼出一声“嗯”,示意他继续。
灼热的注视再次从右侧传来,目光中的痛苦如有实质,几乎烫着谢执侧脸。
他心神忽然飘忽了一下,余光瞥见宁轩樾煞白的脸色,将要出口的话囫囵滚回舌尖,又斟酌了一圈。
往事犹在眼前。
他负伤千里奔袭,赶到菩提山时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腔执念强撑。
春寒料峭的深夜,连寒鸦都无声无息。
骤然后背一凉,沙场征战淬炼出的本能令谢执强行勒马,堪堪在绊马绳前刹住。暗中斜刺出一伙黑衣“贼匪”,乱刀砍翻马蹄,谢执闪身挥刀,终究难敌对方人多势众,边打边退——直至退无可退。
菩提崖被月光勾成一道凛然的剪影,飘忽水声自崖底遥遥传来,渺远得不似人间。
贼匪伤亡大半,但谢执也已分不清眼前是夜色还是失血的黑雾。
面前是极速逼近的身影,身后是断崖峭壁,谢执勉力挽刀,刀刃划出一道大开大合的弧度,劈砍向前。
嵌在肩骨中的箭镞再次被牵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凝固的伤口在反复挥刀中豁开,剧痛随着鲜血刷然淌落,麻痹了谢执半边身子。
旧伤新伤累累,他已经分辨不出淹没神志的疼痛来自哪里。
锵!
振聋发聩的金铁声贯胸而过,缝合起谢执散漫的神智。
本该将他钉死在地的一刀被虎符挡住,堪堪保全他性命。
“对……虎符,还要送虎符和战报回朝……”
对方见一击不中,怒吼一声再次举刀,谢执闪身避开,一刀砍进他的甲胄接缝。
喷溅的滚血泼了谢执满脸,卷口的刀刃卡在甲胄中,一拔竟没拔动,自己的伤口反被猛地一扯。
脑中白光一闪,剧痛几乎将他劈成两半。
剩下三五人紧逼而上,谢执赤手空拳,除了一身淋漓血,再无其余倚仗。
冷月如钩,寒芒流过来人高高举起的刀锋,唰地划亮谢执眼底。
那对涣散的瞳孔倏地一凝。
谢执侧头瞥了眼身后。
重重树影掩映垂直的山崖,飘渺晨雾自崖底冉冉升起,寒月穿透薄雾,潺潺水面粼光一闪,刺破谢执眼前的黑雾。
刀光呼啸而下,钩月在谢执眼底一划而过,他自绝境中榨出最后一丝余力,旋身一滚,跃过山崖与虚空的边界。
猎猎风声刮过耳畔,枝叶随着撞击扑簌作响,渺渺水声自背后升腾而上,谢执的神志迅速脱离躯壳,甚至分不清自己正在下坠抑或上升。
在彻底落入崖底流水前,他已堕入意识黑沉的深渊。
殿中窸窣的碎语也随着他的叙述消弭殆尽。
其实谢执已回想不起具体的伤痛,反倒是当时比悬崖更深冷的绝望搁浅在心底,随着回忆涨出无声的黑潮。
不过并不足为外人道。
谢执三言两语概述完坠崖的前因后果,简直比御用画师还深谙白描的艺术。
但宁轩樾哪能想象不出情况之凶险。
少顷,陈翦打破死寂,“伏击你的是什么人?”
谢执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并非忘了,而是刻意隐去这部分描述,本想蒙混过关,经陈翦一问,不得不补充道:“……夜色太深,对方黑衣蒙面,我只能看出他们身形高大,使……宽背环刀。”
十分典型的浑勒装束。
果然陈翦重重一拍桌案,怒声道:“好啊,这帮蛮子,一边派使臣和谈,一边暗中派人截杀我大衍战报,阴毒太甚!”
率军击退关外铁骑的人是陈翦,他震怒之下打断谢执,也是情有可原。
“武威公稍安勿躁。”顺安帝抬手作安抚意味,“毕竟蛮子已被击退,追究这些也于事无补。谢执,你虽伤重但未死,朕还是没听出,你为何两年来不曾露面?”
附着在谢执侧脸的目光颤抖着滑落,转瞬又艰难地去而复返。
宁轩樾自虐般逼迫自己重新看向谢执,每一眼都如刀割,在陈伤与新创上反复磋磨,直至心底血肉翻卷,剖出淋漓的真心。
他近乎享受这种一刀刀拉开心魂的痛楚,甚至还不够,完全不够,要有多疼,才能抵庭榆当时所痛之万一?
他不敢想,光是触及这个念头就令他浑身剧颤,谢执的回话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其实谢执答得极简略,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落水时失去意识,顺流漂下,幸而被深山中村民发现,救回诊治。也许因坠崖时受撞击,村医诊治手段又有限,我那阵子目不视物,常有头痛之症,折断的腿骨并未接齐,难以行动自如。”
顺安帝道:“可朕瞧着,你现在并无异状。”
“是。”谢执立即续道,“半年后恰好惠明方丈云游至山中,把我带回兰恩寺。寺中有大师精于医理,将我腿骨敲断重接;又施以针灸,失明之症这才渐渐复原,直至数月前得以下山,我才得知传回朝中的战报竟称将军谋反……”
他叙述伤情时近乎事不关己的冷漠褪去,眼底泛红,话音中难掩悲恸,“皇上!臣有负使命,自知有罪,无意辩驳。但谢氏儿郎与鸦杀将士为大衍战死北疆,尸骨无人收敛,英魂平白蒙冤,还望皇上查明真相,令逝者瞑目!”
顺安帝端坐御台俯视谢执,眼中的诸多神情被下垂的眼皮掩去,喜怒难辨。
殿中鸦雀无声。
赴宴群臣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齐齐瞠目结舌地紧盯殿前的谢执,困意一扫而空,脑子倒愈发嗡嗡乱响。
宁轩樾眼眶生疼,赤红双目中唯余谢执的侧影,单薄到看似风吹便能摧折的身躯……却锋利到能在他心底豁开深渊裂口。
难怪惠明知道他有伤,难怪他阴雨天总是脸色惨白,难怪他自幼习武,有时却挣不开自己的桎梏——哪里只是从军的累累旧伤,哪里是他口中轻描淡写的习以为常……
方才字字句句,随便拣出只言片语,便如钢钉贯穿宁轩樾神魂,令他动弹不得、无能为力。
曾经纵横扬州、意气风发的谢小公子,就是这样变成了面前苍白凌厉的谢庭榆。
下一章27号晚9:30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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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陈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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